第18章

江苒渾然不知自己早就被人發現了,她蹲在花叢後頭,認認真真地聽着裴雲起說話。

裴雲起看到她的模樣,反倒想起來幼年的時候自己從山上撿來的那只野兔子,灰絨絨的皮毛,豎起來的耳朵,總是時時刻刻佷機警的模樣,但是在他喂它的時候,它又總是呆呆傻傻的,只顧着吃東西。

同眼前的江苒,竟不知為什麽,有點兒神似。

暗衛震驚地發現,自家主子竟然聽自己說話聽得嘴角微微上揚,他震驚地瞪大雙眼。

暗衛的話一停,花叢裏頭的江苒就有些不安起來。

她的角度,只看見那侍從模樣的人正對着自己,如今他神色古怪,難道是發現了自己?

她悄悄地攥緊了裙擺。

裴雲起發覺了她的不安,輕輕地咳嗽了聲,只對暗衛道:“你繼續說罷。”

暗衛猶疑着回了神,繼續道:“……屬下已然派人前往城外莊子核對賬目,不意那周司馬十分警覺,下頭的人被他看穿了行跡,他又單獨遞了折子上來,說自個兒不過是個做中間買賣的,希望能見我們上頭的主子一面。”

裴雲起“哦”了一聲,有些意外,“周巡也算個聰明人,我等初來乍到,誠然缺這麽根眼線,你們便同他好生接洽罷。”

暗衛又取出一物奉上,“……相府的回信已然到了,請主上過目。”

裴雲起接了信件,展開信件閱讀片刻,便叫暗衛将其單場焚燒,旋即又遣散了衆人。

相府的回應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只是如今他假借江錦身份在定州辦案,這件事,還不是揭開的時候,橫豎她足夠聰明,也當護得住自己。

他想着,便将視線移向了芍藥花叢,無奈地搖搖頭——蹲這麽久,只怕腿麻了罷?

江苒聽了一耳朵,心中大驚,還沒理出個章法來,便見到那頭裴雲起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來。

難道是被發現了?

她愈發有些緊張,手心生了細密的冷汗,她悄悄地在裙子上抹了一把。如今是必不能出去的,這人瞧着光風霁月,誰知道肚子裏頭的水有多黑,可要是被他發現了,自己該拿個什麽說辭出來?

還沒想好借口,只聽“唰”得一聲,頭頂遮掩的花叢被撥開,她不期然便瞧進了一雙清淩淩的眼睛裏頭。

他微微彎身,恰好将頭頂烈日遮了八成,在她眼裏便只剩下一個清瘦颀長的剪影,仿佛一道月光那樣橫亘下來,皎皎然的銀白,反叫身邊的豔豔如錦的芍藥花叢都黯然失色。

縱是江苒自以為自己重來一遭,臉皮已是經過了修煉的,此事也不僅面上發熱,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低着頭,眼裏有些微弱的笑意,瞧着傻了眼的江苒,低聲說,“江四娘子放着定州城第一美人不做,怎麽反倒來幹聽人牆角這樣跌身份的事兒?”

江苒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如今只覺得十分局促,擡着的手尴尬地沖着他招了招,“……大公子安。”

裴雲起莞爾,只伸手去拉她起來。

江苒遲疑了一瞬,便見他又看過來,“怎麽,還沒聽夠?”

“……”江苒于是把自己方才想出來的那一套說辭拿出來,努力地撇清自己,“這……怎麽說呢,我要說我是一不小心走到這兒,一不小心聽你說了兩句話,大公子你信不信?”

裴雲起注視着她緊張得四處轉動的眼睛,沒有說話。

然而他整張臉上,都寫滿了“我不信”。

“……算了。”江苒自暴自棄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拉起來。

她蹲得太久,腿腳有些麻了,便站在原地活動了一番手腳,只是不期然擡起胳膊,露出纖瘦白皙的一小截胳膊來,上頭有幾個紅色的印記,因着她膚白,倒是顯得觸目驚心。

裴雲起注意到了,只是盯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的胳膊看總歸有些失禮,不過一瞬便移開了視線,他念着自個兒受人所托要對她好生看顧,便閑聊般問她,“怎麽弄的?”

她方才叫滾燙的茶水給潑了一身,身上倒還好,茶水落下來,再隔着衣物,無非是弄髒了衣裳,可衣袖輕薄,胳膊上便留了幾道紅色的印記。

她不喜歡在別人跟前示弱,便随口道:“不知道,許是叫蚊蟲咬了,不打緊。”

她低着頭,略理了理衣裙,有心要委婉地問一問他周司馬的事情,可話一出口,就變得十分直白,“你方才所提周司馬,你們在查他,他犯了什麽事?”

裴雲起雙手背在身後,聞言淡淡掃她一眼,“江四娘子好膽識,就不怕我殺人滅口?”

她聞言神情一凜。

眼前這位的外貌着實太有迷惑性了,以至于讓她險些忘了兩人的身份是天壤之別,她貿貿然問出這樣的話,着實有些不合适。

她臉上的受驚神色太過明顯,裴雲起反倒不想吓她了,只是提點道:“四娘子是聰明人,然而官場之上的事情,你就算知道,也不過平白給自己惹麻煩。”

江苒抿了抿唇,知道他說的有些道理。

不管她是不是重活一遭,江司馬在官場上的事兒,她都始終插不上手,想來上輩子江雲能夠全身而退,也并不是靠的這些。

然而江雲可以将整個江家抛在身後,她卻斷然不能如此。江威再如何,總歸是她的父親,在世的唯一血親。因此她只道:“若大公子身在一艘要撞向冰山的船上,明知改變不了船的航向,會不會仍然努力想要自救呢?”

周邊芍藥花随着微風搖擺,金蕊微蹙,猶如彤雲片片,赤霞湧動,豔麗無雙,而小娘子的容色更勝芍藥,她抿着嘴站在他跟前,滿臉都是倔強。

有那麽一瞬間,裴雲起想要開口說出真相。

然而他到底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此事不可輕縱,到底沒有說什麽,只是難得溫和地對她笑了笑,說,“江四娘子心性堅韌,您只記得我說的話,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說罷他便不再多言,替她随手招來個侍女領她去更衣。

紫影不知什麽時候又跳了出來,他嘴巴緊閉,但是兩條眉毛彎曲糾結,看起來像是吃了兩根苦瓜。裴雲起看他一眼,“怎麽了?”

紫影道:“江四娘子受了委屈,您就這樣不聞不問?”

裴雲起覺得莫名,“什麽委屈?”

紫影得了主子的許可,開始張牙舞爪地比劃起來,“方才我在席上那邊看着呢,啧啧,滾燙的茶水就那樣,唰的一下,全都潑到江四娘子身上了!她們小娘子家家細皮嫩肉的,指不定有多疼!而且今兒她們又不是來賞花的,是來争奇鬥豔的,污人衣裳,跟打人耳刮子有什麽差別!這可不是天大的委屈!”

裴雲起雖然不在宮裏長大,卻對這些場面最是見怪不怪。如今皇帝後宮簡單,皇後禦下極嚴,妃嫔寥寥,從來翻不出什麽浪花。可先帝那會兒,後宮便熱鬧了。

就是那會兒和今上争皇位的寧王殿下,其生母便是從刀山火海裏頭厮殺出來的,那會兒阖宮妃嫔在大場面都不甚端莊恭敬,更別說私下的小場合,什麽争寵打胎,巫蠱厭勝,方士秘藥,都是尋常場面。

甚至連裴雲起自己本人,如今的帝後二人,曾經又何嘗不是争寵奪權的犧牲品呢?

像現在這樣的什麽拿茶水潑衣裳,只怕低端到那些人根本都不會用。

裴雲起心裏對這些口角不以為意,可是如今想到江苒方才面上的神情,他便點了點頭,說,“的确是委屈她了。”

紫影原先是玩笑,如今聽見這句話,簡直瞠目結舌。

他願意以自己年輕的生命擔保,他從沒聽過太子殿下嘴裏有一天也能對一個年輕的女郎生出這樣的憐惜之意!

這簡直該被史官記載下來,作為太子殿下并無斷袖之癖的鐵證!

“走,”裴雲起輕輕地撣了撣衣袖,上頭留着的芍藥花瓣便翩翩然地落下去,他像提起一些興致,“那頭也該開席了,去看看罷。”

紫影呆了呆,好半晌才發現裴雲起已經走遠了,他忙跟上去,興致勃勃地問說:“……您這是要為江四娘子出氣麽?!”

裴雲起早已習慣他的跳脫了,聞言并沒有回答。

紫影卻覺得受到了肯定,歡欣雀躍地想:今天真是載入史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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