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江苒重新換了一身衣裳再回到席上時,衆人已然離開了席面,前往園子裏頭的花廳去了。

那花廳造得精巧,乃是一個回形,中間植花,四周高築,方便郎君娘子們在上游玩賞花,江苒來得遲些,擡頭便見一片沈腰潘鬓、玉嬌花柔,兼之時人愛慕風流,都是寬袍廣袖,乍一看去,倒有些張袂成陰的意思在。

她自以為悄無聲息地沒入人群中,卻不意還是叫人注意到了,一名青衣郎君忽然出聲叫住她,“江四娘子。”

江苒一怔,回身只覺得這人面生,遂微笑福了福,“郎君尋我有事?”

青衣郎君瞧她翩翩然轉過身,因着方才行走匆忙,面上猶帶點點紅暈,而眼神明亮,道萬福時風姿楚楚,遠将樓下百花都比了去。他臉有些紅,伸手将懷中一枝牡丹花雙手遞過,真心實意地道:“四娘子豔冠芳首,今日一見,才知不假。”

這樣被當面誇贊,江苒不由也有幾分腼腆,含笑接了那牡丹道謝。

一側的藍依白見她拿着牡丹像有些懵懂,不由好笑,靠近了她低聲道:“你不知這是何意?”

江苒莫名其妙地被人贈花,見了藍依白手中一樣擎着一枝牡丹,便愈發不解,“這還有旁的意思?”

藍依白掩唇微笑,只道:“這牡丹花宴年年都是适齡的郎君娘子們相看的場合,若是自覺傾慕心折,便将在席上所得的牡丹花贈予對方。”

江苒恍然,又聽藍依白慢悠悠地道:“你再不來,你那好妹妹,說不準便連魁首都能折到呢。”

江苒挑了挑眉,沖着人群看去。

果然,不少郎君娘子們手中都或多或少地拿着牡丹花,江雲被幾個郎君們簇擁着,正柔婉地垂着頭,聽郎君們說話,手中已然拿了數枝牡丹。

她淡漠地收回視線,倚到一側的欄杆上,由着外頭的微風拂過面頰,帶來幾分涼意,“最後奪花枝最多的,便是魁首?”

藍依白也趴在她身邊,聞言便繼續解說道:“魁首乃是園中最為名貴的一株牡丹,今年乃是城中花匠培育數年才選出的一株‘洛陽錦’,一般是主人親手折下,贈予場中最為美麗的女郎。只是衆人眼光不同,如若只由主人定奪,難免有失偏頗,故常選得花最多的一名女郎相贈。”

她說着,沖着江苒眨一眨眼,說,“只是如今相府大公子是遠道而來的貴客,這洛陽錦,沒準是他來折呢。”

江苒見她說話,眉眼生動美麗,不由莞爾。

她來得晚些,許多郎君手中的花枝都已然贈出,一時只能瞧着佳人望而生嘆,反倒江雲手中花枝繁盛,一時倒是場中最為奪目的了。

她遙遙看向江苒,素來柔弱清麗的面上,挑釁自得之色一閃而過。

江苒懶得此刻與她計較,只與藍依白并排往下看去,見那“洛陽錦”植于花圃之中,四周與其餘牡丹隔開半丈有餘,花苞大而飽滿,花瓣千層,有紫、白二色,猶如美人傾城,千嬌萬态,盡态極妍。

除了她二人在看,也有不少文才好的郎君娘子們在贊頌那洛陽錦,這個說“絕代只西子,衆芳惟牡丹”,那個說“國色鮮明舒嫩臉,仙冠重疊剪紅雲”,一時熱熱鬧鬧,賞花的,看人的,好一番人間繁華景象。

江苒在這一片吵鬧中,又被人塞了幾枝牡丹,數目倒是不少。藍依白在她邊上懶懶地笑,“苒苒果然風姿過人,便是來得晚些,也風頭不減——你那五妹妹在看你呢。咦,她身邊那位,是蔣娘子?”

江苒攬着牡丹花往那邊瞥過一眼,江雲已同蔣蓠二人一道過來了。

蔣蓠上回同她一個照面,便十分不悅,方才在席上又聽衆人在誇贊江苒的發簪,心中愈發驚怒。

當時她見了那孔雀簪,十分心喜,然而溫閣主一口咬定不願賣出,她連連沖着裴雲起懇求,也不見他動容,最後敗興而歸。

她雖非宰相夫婦親生,然而到底在相府寄居多年,一應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嫡親的相府女兒來的,甚至隐隐知道自己會是大周未來的太子妃。

裴雲起對她冷淡,她并不放在心上,蓋因她知道太子殿下性子冷清,待誰都是如此——直到在知道太子贈簪給江苒之前,她都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孔雀簪會被太子送給江苒!

她一個邊陲小官之女,有什麽資格和臉面,能讓裴雲起為了她,以珍寶換來發簪?

定是使了什麽狐媚子手段!

蔣蓠心中忍着怒氣許久,連後來的花宴都不太有心情參加,如今好不容易找着江苒了,哪裏還會輕省,頓時便氣勢洶洶地過來了。

江苒并不知頭上的發簪曾叫她求而不得,然而一看她的臉色,便知她是來找麻煩的。邊上藍依白倒有些吃驚,“你怎麽得罪她了?”

江苒道:“有時候你不去找麻煩,麻煩會自己來找你。”

說着,蔣蓠已經到了二人跟前。

走得近了,她便更清楚地看見江苒頭頂的那支孔雀簪,寶光閃閃,栩栩如生,的的确确是她曾求而不得的那簪子!她心中滋味複雜,酸的苦的辣的一齊湧上來,最後還多出幾分委屈。

江苒心知她來者不善,她不願同相府交惡,可如今卻也閃避不得,只好定定地站在原地。

蔣蓠死死盯着她,忽然擡手,重重地揮過去,江苒偏頭一躲,反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她面上帶着驚惶,語氣無助又害怕,“蔣姐姐,我……我做錯了什麽?”

雖然她表現得柔弱無助,但是她捏着蔣蓠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蔣蓠重重甩了幾次,都沒能如願以償地打到人,愈發怒上心頭,罵道:“你好好的人不當,竟去勾引郎君,真真無比下賤!”

兩位娘子俱都是場上焦點,又惱了如今這一出,便有許多人瞧過來,只看見江苒白了臉瑟瑟發抖,再一看蔣蓠潑辣的模樣,頓時都有了幾分猜測。

有幾名方才給江苒送過花的郎君眼見美人遭難,便抑制不住地起了憐香惜玉之心,紛紛站出來,幫着指責蔣蓠,說她跋扈無禮,言行無狀。

蔣蓠又如何遭過這樣的指摘,氣得身子發抖,口不擇言起來,“她是做賊的!那發簪乃是太子殿下贈予我的生辰賀禮,如今被她戴到了頭上招搖過市,世上安有如此下賤輕鄙之人!”

她此話一出,倒是叫衆人都怔了一怔。

到底蔣娘子身份與衆人不同,這種事情上想來不會撒謊,且……且她言語之中,倒與太子殿下十分親密,這對于久居邊陲的官員子女來說,是十分榮耀之事,倒一時不敢再行指摘。

江雲在一邊聽着,微微眯了眯眼。

她當然知道蔣蓠所言不真,然而她樂得看熱鬧,更是巴不得江苒出醜,因此便保持了沉默。

江苒注意到衆人反應,心念一轉,面上已是垂淚,只道:“我不比蔣娘子出身高貴,我無權無勢,原不配此簪,可簪子的的确确是友人相贈,許是同蔣娘子您的撞了款式也未知。您若不喜,我去了這孔雀簪便是,又何必這樣空口白牙地構陷于我。”

邊上的江雲看得目瞪口呆。

江苒在她跟前已然是懶得僞裝了,倒是叫她忘了,頭一遭江苒裝模作樣起來,就叫她吃了大虧。

其實發簪是怎麽來的,偷的還是別人送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衆人眼裏看到江苒的确是處于弱勢的那一個,她又生得美,只要哭上一哭,表明自己無權無勢,無從辯駁,自然能激起旁人的同情心,為她辯解。

更何況蔣蓠也的的确确是仗着自己的背景在污蔑她,那些指責之語細究起來,根本站不住腳。

江苒哭得淚眼朦胧,一時又有許多人倒戈,為“無權無勢弱女子”辯護,藍依白看得分明,一面忍着笑為她遞帕子,一面也站出來,義正言辭地指責蔣蓠,“蔣娘子先頭便與苒苒有些口角,可以竊賊相稱,到底是過了,她一介弱女子,若被流言纏身,該是何等的絕望傷心!同為女子,蔣娘子怎麽就要将人逼到死地!”

藍依白再一開口,直接把事情無限拔高,到了蔣蓠要逼死江苒上頭了,堪稱是推波助瀾的一把好手。

也有不少看在相府的面子上為蔣蓠那頭說話的,兩邊人一時群情激奮,幾乎要動手。

江苒一面掐着自己的大腿,再艱難地擠出幾滴眼淚,一邊把視線投向了一側不知所措的江雲,垂淚道:“妹妹,我知道先前你喜歡這簪子,我不願轉手相贈,讓你十分介懷,可這乃我友人所贈,你也是知道的,你怎麽能如此誤導蔣娘子呢?你若真喜歡,我回去便送給你,咱們姐妹一體,如今這樣鬧得滿城風雨的,又有哪個能好了。”

江雲:“……”

她本還想着置身事外,如今江苒的話一出,衆人便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有意誤導蔣蓠,一時反倒取代蔣蓠成為了衆矢之的。

江苒這麽做,是極為聰明的,雖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到底蔣蓠背後是京城相府,在場衆人哪個都不敢得罪,相比起來,尋常人家出身,又是個庶女的江雲,倒更适合拿來指摘了。

江雲張了張口,只覺得難以辯駁。

這頭鬧出的動靜終于驚動了刺史府的主人,封二郎匆匆趕來,身後跟着面色淡漠的裴雲起。

封二郎看着眼前的鬧劇,只覺得頭暈目眩,在衆人七嘴八舌的解釋之中,他果斷找到了應該苛責的對象,“江五娘子,四娘子是你的姐姐,你怎好如此誣陷她!”

江雲:“……”媽的。

誰能相信,這次她真的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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