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蔣蓠張了張嘴,她想要反駁,可是不期然卻撞進了後頭裴雲起的眼睛。
他的眼睛淡漠又漂亮,鮮少有暖意,便是她興許能成為他的未婚妻子,可卻也從不曾見她對自己效果。
蔣蓠忽然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給江苒潑髒水,而是默認了衆人的說辭。她硬着頭皮,走到了裴雲起的身邊,努力地同他解釋道:“……這只是個誤會。”
衆人這才發現,封二郎身後,跟了個白衣玉冠的青年來。
這人清俊挺拔,身量極高,縱是整個定州城的優秀郎君在此,也都被比得黯然失色。
甚至不必封二郎介紹,衆人就推斷出了來者的身份——京城相府的那位貴客,大公子江錦。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比江錦身份更為貴重的太子殿下會假借江錦的身份,屈尊來這邊陲小城。他們覺得眼前青年有一種清貴至極的氣質,便想也不想地認為,這乃是相府權勢熏陶而出。
衆人紛紛拜見眼前的白衣青年。
裴雲起擺手免了,他至始至終,都沒有用正眼去看過在場衆人,甚至連蔣蓠,也不過得了他輕描淡寫的一瞥。
除了江苒。
他注視着江苒,意外地發現,不久前還在自己跟前活蹦亂跳的江四娘子,如今眼圈兒紅紅,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委屈極了。
那一瞬間,年輕而寡欲的太子殿下,忽然覺得心裏頭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地蟄了一下,有一些陌生的情緒翻湧上來。
江四娘子在他跟前或是心狠手辣,或是跳脫無禮,總歸從來沒有這樣顯得柔弱可欺過。他身居高位久了,倒漸漸有些忘了,她不過一個小小的五品官女兒,其實是常要受到委屈的。
他張了張口,半晌,才伸手,手掌之上,托着一塊錦帕。
江苒一怔,旋即接過,一面拭淚,一面又十分畏懼地看了蔣蓠一眼,她生得明豔端方,如今怯生生的,倒愈發惹人憐愛了。旁人都只覺得蔣蓠仗勢欺人,心生不滿,可不敢在裴雲起跟前說她,便只好一窩蜂地去指責江雲。
裴雲起卻在指責聲之中,看見了江苒面色。
她眼裏還蓄滿淚水,可那雙貓兒一般微微上揚的眼睛裏頭,可沒什麽委屈,倒寫滿了狡黠,沖他眨了一眨,帶着些調皮的笑意。
裴雲起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是裝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旋即看向了一側的蔣蓠。
事情的緣由,方才旁人已然講得七七八八,江苒的眼淚倒是裝的,可不管如何,也是蔣蓠犯錯在先。
他淡聲問:“你還不道歉,是等着我替你賠罪嗎?”
蔣蓠身子一顫,她在京城中橫行習慣了,旁人看在相府面上向來讓她幾分,哪裏願意道歉。
然而她不敢駁辯裴雲起,便只能不情不願地走出來,對着江苒,硬着頭皮道:“方才我弄不懂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信了旁人的讒言,誤解了江四娘子,還望江四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與我計較。”
說着,狠狠瞪了一眼邊上的江雲。
江雲亦是頗覺委屈,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這次,卻再也無人替她說話。
江苒輕輕拭着淚水,懂事而得體地道:“……既然是誤會一場,說開了也便罷了。”
衆人紛紛稱贊江四娘子的好性情,至于一側的江雲,則為衆人不齒,一時身邊冷落下來。
眼見得好好的花宴至此,也算是攪亂得差不多了,那做東道主的封二郎不免覺得掃興,再一掃四周,便同裴雲起殷勤地笑道:“是我看顧不周,擾了大家的性質,時候也不早了,今兒大公子您是貴客,這牡丹魁首,便由您來攀折,贈予園中最絕色的女郎可好?”
裴雲起颔首道:“可。”
衆人便如衆星拱月般簇擁着他,下樓,見他折了那一株洛陽錦來。
白衣的郎君同亭亭豐韻的牡丹一道,又是另一等的殊色絕豔。
江苒攀在欄杆邊緣,她方才做戲做得總歸有幾分疲倦,心知那蔣蓠是他妹妹,先頭的孔雀簪又給了自己,做哥哥的想來也要好生補償她,更何況論起牡丹數量,在場旁的娘子所獲也有比自己多的。
如此思量一番,她便覺得魁首與自個兒無緣,遂懶懶垂了眼眸,随手扯起懷中牡丹的花瓣來。
衆人亦是翹首以待。
裴雲起單手擎着那洛陽錦,略垂了眼去打量,只見這牡丹開了雙色,一紫一白,紫色豔冶風情,白色卻清麗楚楚,實為罕見。
蔣蓠便站在離他不遠處,她心知方才裴雲起許對自己有幾分惱怒,可一面又忍不住地期待他能贈花給自己。不論是太子的身份,或者是江錦的身份,她都是最好的贈花人選。
她如此想着,面上便漸漸展露出完美的笑容。
果然,裴雲起略一沉吟,便拿着花向她走來。
蔣蓠心中狂喜——不論如何,她終究都是相府唯一的女郎,他的心裏,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可裴雲起卻拿着那洛陽錦,與她擦肩而過。
蔣蓠的笑容凝滞在了臉上,她不可置信地擡起眼去,看到裴雲起拿着花,徑直上了花廳的二樓。
江苒正百無聊賴地摧殘着手中的花枝,忽然看見眼前垂下一只白色的袖子。
那布料極好,不知是如何把金銀絲混紡進去,瞧着平平無奇,細看倒像是有月華流動其上,氣度高華。
她順着那袖子,慢慢地往上看。
裴雲起拿着洛陽錦站在她面前,見她懵懵懂懂,眼裏便不禁流露了些微笑意,“娘子國色,與這牡丹,當是絕豔相照。”
起先,大家心裏都覺得,這江四娘子雖然生得姝豔,到底家世不顯,不比在場的其他女郎。
随後,他們就被現實打臉了——
別管什麽家世不家世的,好看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江苒臉上笑容凝滞了片刻,旋即便伸手,想要接過花。
裴雲起卻往邊上讓了一讓,他無奈地瞥過一眼,她終于明白過來,遲疑着低頭,旋即便覺發間一空,裴雲起将那孔雀簪抽出送到她手中,旋即又親手為她簪上那洛陽錦作為替代。
他的手指修長而溫熱,仿佛不經意間拂過她耳畔,她那遲鈍了許久的心便忽然又跳動了起來。
撲通撲通,一聲聲的,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她再擡起頭,便見那白衣青年已然在衆人的簇擁下走遠了。邊上娘子們的賀喜酸澀之語不絕于耳,她卻都沒聽進去,只是怔怔地撫着胸口,良久,才捋順了自己的呼吸。
簪花過後,花宴才正式開席,先頭雖然出現了些小插曲,後頭卻也還算平靜無波,等到傍晚,游樂得疲倦的郎君娘子們才齊齊散去,只剩酒香和脂粉香氣,還纏綿地停滞在春日熏暖的風中,久久不散。
裴雲起雖然身份高于旁人,卻也叫勸了幾杯酒,因而早早離席散去,到書房中翻閱公文。
不時,暗衛來禀,說蔣蓠求見。
蔣蓠是帶着滿心滿眼的委屈進來的,她不明白為什麽先頭的孔雀簪也好,今日的洛陽錦也好,裴雲起悉數都贈予了江苒,更不明白裴雲起為什麽要逼自己向江苒道歉。
“我是宰相之女,她不過一個五品官員的女兒,”她話語之中隐有指控之意,“太子哥哥,你為什麽反而向着她?”
見裴雲起一時不語,她愈發氣急了,只道:“她的确生的美麗,可是小家子氣不上臺面,惺惺作态,虛僞醜陋,難不成你要選這樣的人做你的太子妃?”
若說先頭的孔雀簪,讓她惱怒,那麽今日的洛陽錦,則讓她害怕。
她比旁人都清楚得多,他是裴雲起,不是江錦,太子殿下口中稱道一人“國色”,其背後的隐喻之深,讓蔣蓠不敢細想。
裴雲起将狼毫筆拿起來,緩慢而仔細地批閱着眼前的公文,聞言淡淡反問,“孤行為處事,何時輪得到你來诘問?”
蔣蓠白了臉,正要辯解,便見他忽地擡起眼,沖着自己看了過來。
那雙眼依舊清冷徹骨,看得她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咬着唇,不情願地低下了頭,“是臣女冒犯了。”
裴雲起低下頭,繼續批改公文,吝啬于再給她一個眼神,“下去吧。此後若無傳召,不必再來。”
蔣蓠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放到數九寒天的冷水裏滾了一滾,冷得不像樣,她忍着眼淚,往外走去。
心裏卻更恨那江四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