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蔣蓠這次辦宴席,明面上是請城中娘子們賞芭蕉,其實暗地裏,乃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
上回她當衆鬧事,心知惹了裴雲起不悅,此番便特地為他設宴。
她深知裴雲起長于道觀,不愛繁花,太子東宮裏頭也是道觀一般的寂靜冷清,思來想去,便選了煙雨臺。煙雨臺原是城中富商所居的一片園林,尤以其雨後芭蕉聞名。
時人愛慕風流,梅蘭竹菊詠遍,這芭蕉卻有“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的意境,且并不淪為俗套,不得不說,倒當真是個開宴的好借口。
芭蕉宴當日,定州城下起了連綿的雨。
江苒出門的時候,原只穿了一件輕薄的黛綠羅裙,馬車才到煙雨臺,便見到雨勢愈大,縱是侍女打了傘,她依舊叫傾盆大雨沾濕了衣角。
因着江家一行人來得早,園中此刻還靜寂無聲,江苒便吩咐衆人自去房中安置行李,自己卻親自擎着竹傘,趁着雨勢,在煙雨臺四處閑逛。
煙雨臺立于山中,原是城中富商一處避暑居所,只是那富商常年不在定州,這宅院便常常租賃出去,用來給郎君娘子們做宴游玩樂的處所。
一路行來,只聽得夏雨淋浪,草木森森,山中多設避雨遮陽的亭子,亭外随處可見柔和如絲的芭蕉,旁多設嶙峋突兀的怪石,一輕盈靈動,一靜穆莊重。在怪石的映襯下,更顯芭蕉之清雅秀麗。
如今方有夏日之炎熱,在山中卻清冷非常,倒有幾分秋日氣象。江苒行了幾步,轉過幾處陡峭山坡,便見前頭柳暗花明,又出現了一處院落。
那小院狹窄而幽深,走過去之間一側是綠的透亮的鳳尾竹,牆根則邊沿種了一大叢的芭蕉,芭蕉葉片寬大,又在廊下,反倒橫亘出一道屏障來,再斜過去,又是幾從豔麗的芍藥,花瓣叫驟雨打得殘紅滿地,愈發顯得此間寂寞幽冷。不知是不是此間主人的意趣所在,下頭設了張矮塌,堪堪能容下一人。
江苒也走得累了,鞋襪盡濕透了,如今方覺身上發冷,便收了竹傘,坐到矮榻上去。
頭頂蕉葉上雨聲瀝瀝,眼前的芭蕉潤如絲織,她靜靜伏在榻上,只覺得重生以來,許久沒有得過這樣的清靜。
一時倦意上頭,也不管如今還在山中,竟是沉沉睡去了。
裴雲起見外頭天色昏沉,便親自道窗臺前點了盞燈,卻見外頭窗下不期然多了一道人影。
他倒有些奇怪起來。
這次的芭蕉宴,與其說是一場宴席,倒不如說是衆人來此小住,各人均有院落,且離得不近,裴雲起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先挑選。他喜歡此處幽靜,一眼便選中了此地。
旁人多不知他在此,此地僻遠,那些愛熱鬧的郎君娘子自然是不回來的;便是蔣蓠知道,也不敢貿然前來打擾。
裴雲起便走至廊下,拿了尚且濕淋淋的竹傘,往外走去。
待得他轉到窗前,卻不由啞然。
如今天暮,芭蕉葉蒼翠欲滴,夏雨冥冥,窗內透出昏昏然的暖黃的丁點兒燈光,打在那矮榻之上。江苒一身黛綠羅裙,裙擺散落開來,叫間或漏下的雨珠洇出深色的痕跡,愈發襯得她肌膚瓷白。
她看起來睡得安穩極了,橫枕着自個兒的胳膊,袖子微微上滑,露出同樣瑩白的手腕,套了一只水頭極好的翡翠镯子。她面上不施粉黛,唇色稍嫌寡淡蒼白,而睫毛漆黑幽深,美得驚心動魄,像是林子裏頭不知何時現身的精怪。
裴雲起擎着竹傘,瞧了片刻,到底憂心她着涼,便又回身取了一件厚實的披風來,為她蓋上,旋即才趿着木屐,複又回到了屋中。
她在蕉下安眠,而他在窗前讀書。
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聽處有芭蕉。
……
江苒醒來時,天色昏暗近黑,她動了動身子,不慎碰到了身旁的芭蕉樹,頭頂遮風擋雨的蕉葉“嘩啦”一聲傾倒,她躲避不及,素白的面龐上也沾了水珠。
她擁着那厚實綿密的披風,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微微地發怔了會兒,擡眼卻見窗內亮着燈,還不等她敲窗,裏頭的人便露出了疏清眉眼,“醒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在人家窗前睡着了,不由有幾分羞赧,卷着披風站起身來,夜晚風涼,她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
裴雲起便道:“江四娘子若不想着涼,還是将披風穿上為好。”
她便低聲道了謝,自覺唐突,站在原地,進屋也不是,離開也不是,只好同他解釋,“……我閑逛至此,并非有意打擾大公子。”
裴雲起搖了搖頭,只道無妨。
他清冷的眼神看下來,忽然又想到什麽,問江苒,“江四娘子喜歡芭蕉?”
江苒腼腆地笑了笑,只道:“我喜歡清靜,詩人都說雨打芭蕉是愁緒,可我只覺得寧靜,仿佛坐上一坐,滿腔愁緒都去了。”
裴雲起自然知道她在愁什麽。
只是那時江相家事,他身為儲君,有些事情不适合參與,自然還是等路上的江錦到了再與她說明。
江苒這便要告辭,裴雲起看了一會兒,忽然叫住她,“外頭路滑,我送你罷。”
兩人心事各異,一前一後地撐着傘,慢慢地走出去。
此間山路略有休整,雖至雨季,倒也不至于泥濘不堪,只是青石板到底有些路滑,她踏上臺階,身子歪了一歪,邊上便伸出一只手來,及時地扶住了她。
江苒忙重新站穩了,低聲道謝,又笑說,“……說來先頭還不曾謝你贈花解圍,如今又承你的情。”
“無妨,”裴雲起說,“四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見底,江苒不期撞進他眼底去,又忙撇開了頭,有幾分慌亂,只好又胡亂地沒話找話,“……您的玉佩還在我手中,那諾言是否仍然有效?”
裴雲起自然知道,眼前看着無害又可愛的江四娘子城府頗深,這樣問來,定是又有算計。
可他看到傘下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很努力地鼓起勇氣說出這個問題,他便覺得随口答應了她,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江苒這些時日昏暗的心情忽然變得明朗了幾分,眼見着前面就要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她便微笑着,動作輕快地向他行李告辭。
裴雲起見她高興,自己便也莞爾。
一轉身,一個女暗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裴雲起看向她,“不是叫你一直候在她身側嗎?”
暗衛忙道:“四娘子這次來煙雨臺,并不帶我們這些新來的人,我便盯着殷姨娘的院子那頭,覺得有些奇怪。”
裴雲起背着手,慢慢往來時的路走去,淡道:“你且說來。”
而另一頭,江雲雖同江苒同居一院,然而兩人相看兩厭,并不曾一道走動。
這日江雲才從外頭走回來,便見殷氏身邊丫鬟來了,她忙問,“這是怎麽了,娘可是有什麽不舒服的?”
丫鬟搖了搖頭,旋即附在她耳邊說了些話,江雲聽了大驚,忙問,“她到底瞞了什麽?”
丫鬟搖了搖頭,悄聲道:“娘子可要回去瞧一瞧?”
江苒同藍依白約了在芭蕉下作畫,半路卻起了小雨,遂半路折返,卻恰見江雲行色匆匆,似乎打算離開煙雨臺。江雲心裏有鬼,便先發制人,試探着道:“姐姐最近去做什麽了?總是不見人影呢。”
“山中景色姣好,便逛了逛。”江苒随口道,旋即發現江雲滿臉心不在焉,她面無表情地盯着對方,“先頭我說要來芭蕉宴,你興致沖沖來了,如今是做什麽,忽然要走?”
江雲哪裏敢說,只好牽強地笑了笑,“我姨娘忽然生了重病,丫鬟才遞了消息過來,我這便要回去看看呢。”
江苒微微眯起眼,忽地伸手,拔下了對面人發間的一枝珠花。
米珠攢成的珠花生動又美麗,珠光盈盈,名貴別致,在定州城這樣的小地方,算得稀罕珍貴。
這枝珠花,來的路上,江雲并未戴着,顯見最近不知從誰手上得到的。
江苒将珠花拿在手中把玩,嘴角微微透着幾分嘲諷的笑意,忽地擡眼,瞧見江雲坐立不安的樣子,笑意便愈發深了,“妹妹,姨娘教過你如何獻媚讨好,不知有沒有教過你,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随便拿,不然容易惹麻煩上身?”
江雲面色僵冷,只能梗着脖子道:“我不知姐姐在說什麽。”
江苒輕輕笑了一聲,将珠花擲回她懷中,淡淡道:“你還是先回去看看殷姨娘罷,我瞧你如今也沒旁的心思。”
江雲拿捏不準江苒是否知曉,聽她這樣一席話,只覺面上發燒,一直到了殷氏跟前,她才敢發作起來,掩着臉哭泣道:“同樣是江家的女兒,她憑什麽教訓我!”
殷氏臉色有些蒼白,然而眼神卻雪亮,她用力地抓住江雲的手,“……別急,咱們娘倆這一回,一定能夠揚眉吐氣!”
江雲倒有些不明所以起來,“娘,到底是什麽事情?”
殷氏拍了拍手,示意她走入道屏風後頭,這才揚聲叫人将人帶進來。
江雲便隔着簾子,看到了滿臉慘白的趙乳娘被押進了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