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概是五星酒店豪華房的大床太舒服,江漫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她整整睡了八個多鐘頭。

自從工作後,哪怕她沒什麽睡眠困擾,但一口氣睡這麽久,也實在是很有些奢侈了。

她坐起身,伸了伸手臂,看到已經在穿衣服的程骞北,好奇問道:“你現在就要出門嗎?”

程骞北正在扣襯衣扣子的手頓了頓,轉頭看向床上頭發淩亂的女人,臉上神色有些難辨,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回道:“爺爺進了醫院,我得馬上回去。”

江漫愣了下,頓時睡意全無,問道:“嚴重嗎?”

程骞北又是一頓,搖搖頭道:“還不是太清楚,得回去看了才确定。退房的事,我助理會處理,你不用管了。你自己注意飲食,千萬別管不住嘴亂吃東西,回頭再聯系。”

“嗯。”

兩人對視了片刻,仿佛不知道再說什麽,誰都沒有再說話。

程骞北微微舒了口氣,轉過身将衣服扣好,又看了她一眼,拿起行李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向她道:“老爺子這次可能會比較嚴重,如果需要你去醫院,我到時打電話給你。”

江漫立馬道:“你有需要盡管告訴我。”

程骞北點點頭,看了她片刻,才轉身出門。

江漫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怔怔地坐在床上,一時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

剛剛他的表情很嚴肅,一個曾經患過癌症,身體狀況一直不佳的暮年老人,本來就已經是半只腳踏進了鬼門關,而很嚴重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她記得當初他就說過,以葉老爺子的身體狀況,能活過兩三年就是奇跡。

而如今早已過兩年,三年就只差幾個月。

她更沒忘記,當初兩人的約定,葉老爺子過世之時,就是兩人關系解除之日。只是她沒料到,後來兩個人的關系不再是銀貨兩訖的單純關系,稀裏糊塗多了一份男女之間說不太清楚的暧昧和複雜。

當然,她沒想過将這份暧昧和複雜一直保持下去。畢竟她到底只是芸芸衆生的一個普通人,這種并不那麽體面的關系,不過是年輕孤獨時的一場放縱,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回到正規的人生。

然而,一想到要結束,她竟然有些悵然若失的茫然。

她用力揉了揉頭發,捂住臉發了會呆,有些煩躁地從床上跳下來。

也懶得下去吃早餐,幹脆讓人送來,一個人在房間吃完早餐忙了會兒工作,差不多到了去會場的時間,她收好電腦出門。

走到電梯,好巧不巧,正好遇到俞歡也下樓。

兩個人不認識,自然不會打招呼寒暄,只是進了電梯後,俞歡好奇地看了看她,終于還是沒忍住問:“請問你認識程骞北嗎?“

江漫一愣,笑了笑點頭:”認識。”

“所以昨天你是跟他一塊的?”

江漫道:“……是的。”

俞歡到底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女人,幹脆直接問:“我可以知道你們是什麽關系嗎?”

叮的一聲,電梯抵達一樓。

江漫在走出去前,朝人笑道:“這個問題你還是去問程骞北比較合适。”

話雖這麽說,但其實已經委婉地告訴了俞歡,兩個人不是什麽純潔的工作關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也或者知道,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在她還沒下定決心的時候,她不想先讓感情控制自己的行為。

接下來兩天,這邊的會議還在如火如荼舉行,江漫也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程骞北沒有打電話過來,網上也沒有冒出葉鶴鳴的任何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連着四天的特別節目,無論是收視率還是觀衆反響,都非常不錯。制片和老王特意給了他們這個出差小組三天假。

不過江漫沒顧得上休息,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聯系程骞北。她給那個兩天沒聯系的人發過去信息:葉老怎麽樣了?

那頭很快回過來:現在在重症病房,情況不是太好。

江漫:需要我去看他嗎?

程骞北道:每天探視的時間是中午一個小時,你要是明天不忙,中午跟我一起去醫院。

江漫:好。

隔日中午,程骞北開車到江漫小區來接她。上車後,江漫見他一臉疲态,眼睛下方都是一片青色,問道:“這兩天一直沒睡嗎?”

程骞北有些勉強地扯了扯嘴角,輕聲道:“一直在醫院,沒怎麽睡。”

"葉老情況很不好嗎?"

程骞北點頭:“現在要靠呼吸機輔助呼吸了,醫生說就是這幾天的事。”

江漫聽他這麽說,一時如鲠在喉,雖然她和葉老爺子并不算熟悉,但畢竟認識了兩年多,叫了人兩年多爺爺,此刻聽到這個如同塵埃落定一般的消息,忽然有點不知道說什麽了,好半晌才道:“你別太難過。”

程骞北看了看她,輕笑了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爺爺已經八十五歲,過世了也算喜喪。放心吧,我有心理準備。”

江漫點點頭。,沒再說話。

兩個人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程骞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冷不丁問:“你身體沒事了吧?”

“啊?”

“腸胃炎。”

“哦,早沒事了。”

話音落後,車內又是一陣沉默。這沉默一直持續到了醫院,車子停下,程骞北又才開口:“到了。”

“嗯,好。”江漫應道。

兩個人一同進入住院部大樓,醫院重症病房不能陪床,規定的探視時間只有中午一個小時。

達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葉家兩房六口人也都在,看到兩人很冷淡。

程骞北也沒和他們争,等他們先進去說完話,才拉着江漫一塊進去。

老爺子戴着呼吸機,已經不能說話了,但這會兒眼睛微微睜着,看到孫子進來,臉上的表情微微動了動。

程骞北走過去,低聲道:“爺爺,我帶漫漫一塊來看您了。”

老爺子頭部動了動,似是在點頭。

江漫道:“爺爺,您會好起來的。我和骞北還等着你幫忙給重孫教畫畫呢!”

戴着呼吸機的老人發出淺淺的“嗯嗯”聲。

兩人又說了幾句,外面的護士提醒時間差不多了。

程骞北看了看床上的老人,道:“爺爺,我明天再來看你。”

老爺子渾濁的眼眶有點濕潤了,輕輕點點頭,阖上了眼睛。

程骞北看着這個才當了自己十年的爺爺,靜默了片刻,才拉着江漫出門。

走廊裏,除了葉家長房那個另類的女兒已經先離開,其他人都還在,似乎是在專門等着兩人。

葉敬文走上來,笑容可掬道:“骞北,你大伯有些事情想同你說。”

江漫看向站在葉敬文身後的葉敬知,葉鶴鳴這位長子,她先前只見過一回,倒是從網絡上聽說過他的名字,因為在藝術品行當很有名氣,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加上又是葉鶴鳴的兒子,也算是半個名人。

無論是從成就,還是他的談吐舉止,都可以看得出,比程骞北那位扶不上牆的生父,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只不過畢竟是商人,加上年紀和閱歷都在那裏,看起來有點深藏不露。

他走上前一步,朝她點點頭,又微笑着看向程骞北,溫和開口:“骞北,你爺爺的畫作,之前十年都是我做得代理,我有成熟的渠道。你畢竟不是做藝術這一行的,你看什麽時候交給我代理?”他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別誤會,大伯不是要搶你手上的畫作,只是希望把你爺爺的畫發揚光大。你要不放心,簽代理合同的時候,讓專業的律師在場就好了。”

程骞北輕笑一聲:“爺爺還在加護病房,你們這就開始打那些畫的主意了?”

葉敬文趕緊道:“骞北你誤會了,你爺爺的畫一直都是你大伯代理的,他也是怕你不懂,砸在手裏。”

程骞北斜了自己這位親生父親一眼,又轉向葉敬知,不緊不慢道:“對不起葉總,我目前沒有出售爺爺作品的打算。”

葉敬知也不惱,只是淡淡一笑,點頭:“嗯,明白。就是你看什麽時候想出手,告訴我就好。”

程骞北也笑:“我想……大概不會這麽一天。”

葉敬知的臉上的笑,終于斂起,淡聲道:“年輕人!做人不要太貪心,是你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用盡手段得到,也而不得能攥得住。我言盡至此,還望你好自為之。”

程骞北鄙薄一笑:“多謝葉總提醒。”

說完拉着江漫繞過幾人離開。

葉敬文跟上來,道:“骞北,大伯的提議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咱們都是一家人,哪裏說兩家話?”

程骞北睨了他一眼,冷笑道:“葉先生,我姓程。”

葉敬文被他這冷眼,看得一憷,悻悻然走了回去。

林清請笑了笑,朝葉敬知道:“大哥,你弟弟這位私生子,可不是一般人。兩年前能讓老爺子把畫作和手稿都贈予給他,你覺得他會吐出來一個子兒嗎?”

葉敬知看向自己弟弟,道:“敬文,我看你這個兒子到現在也沒有認你的打算啊!”

葉敬文摸摸鼻子,有些郁卒道:“我看他是沒這個打算。”

“既然他不認你不信葉,你覺得拿着老爺子所有的畫作和手稿合理嗎?”

“……這個當然是不大合理了。”

“老爺子是兩年前簽得贈予合同,當時已經患癌,神志是不是完全清楚,還有一說。”

“大哥,你的意思是?”葉敬文擡頭有些迷茫道。

葉敬知道:“我打聽過了,當時老爺子想看到孫媳婦和孫女婿,雅正和雅意都沒能如老爺子願,只有骞北忽然帶了個女孩子到老爺子跟前,說自己結婚了。”他頓了頓,“我打聽過了,那個這個叫江漫的女孩子,當時和他是假結婚,他給了女孩子一千五百萬幫她買下了家裏的工廠廠房。”

“什麽?”

葉敬知道:“他是為了讨老爺子歡心。”說着,又笑了笑,“他十九歲才回來認親,而且只認老爺子,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懂嗎?”

葉敬文道:“……也不是不懂。”

林清冷笑一聲:“是啊!懂得很,只不過是想着畢竟是自己兒子,打斷骨頭連着筋。也不想想人家認不認你這個老子,他可回來十年了啊!”

葉敬文道:“當初要不是你做得太絕,他現在能是這個态度嗎?”

“我怎麽絕了?你在外面玩女人玩出野種來了還有理?”

“爸媽!這是醫院!”一旁沉默許久的葉雅正終于忍不住開口。

林清板着臉将目光從自己丈夫臉上移開,眼不見為淨。

葉敬知道:“你們倆也別翻舊賬了,再怎麽說,咱們才是一家人。老爺子的畫落在一個不姓葉的人手中,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葉敬文試探問:“大哥,你的意思是?”

“不急,反正也等了兩年了,辦完老爺子後事再從長計議。”

葉雅正低聲道:“大伯,我覺得既然爺爺已經畫作贈給了骞北,咱們還是應該尊重爺爺的意思。”

葉敬知笑着看向自己這位與世無争的侄子,道:“雅正,不是我們要争什麽?而是你這位好弟弟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沖着你爺爺的財産來的,你爺爺很有可能也是被他欺騙的。你覺得我們就這麽讓一個狼子野心的人得逞嗎?”

葉雅正翕動了下嘴唇,到底沒再說話。

這廂江漫已經跟着程骞北下了樓,他整人氣壓很低,明顯心情很不好。

直到上了車,江漫才試探開口:“你還好吧?”

程骞北點頭:“放心吧,我沒事。”

他啓動車子,還沒開出停車場,手機忽然響了。

“喂!找醫生。“

”我知道了。”

他挂上手機,将車子倒回去。

“怎麽了?”江漫看他臉色差得厲害,不禁憂心忡忡問。

程骞北将車子熄火,默默看着擋風玻璃前方的人來人往,過了片刻,才道:“我爺爺剛剛過世了。”

“啊?”

這回他沒等她再說什麽,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一般,解下安全帶,打開車門,飛快朝住院大樓跑去。

江漫看着他那有些失控般的背影,愣了半晌才回神,也趕緊匆忙下車。

她沒能趕上程骞北那趟電梯,等來到先前那間病房時,老爺子身上的儀器已經被撤掉,整個人平靜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熟睡了一般。

葉家的幾個人圍在床邊傷心啜泣。

程骞北站在離病床兩米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床上已經離開的老人,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實一般。

江漫走到他身後,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道:“節哀!”

那只被她握住的大手,用力将她反握住。

接下裏是直系親屬辦理各種手續,這跟程骞北沒什麽關系,都是葉家長子葉敬知在處理,其他的幾個葉家人打打下手。

無論之前他與葉老爺子如何親密,在這個時候,江漫才意識到,他是被排除在葉家之外的。

實際上,他和葉家的關系,也沒有通過任何法律手續。

等老爺子的遺體被退走,程骞北才終于從怔忡中回神。他拉住那只一直握着沒松開的手,道:“走吧!”

江漫點頭。

再次回到車上,程骞北沒有馬上開車,而是從車子手套箱裏拿出一根煙,放在口中點燃,吸了一口,才想起身旁的人,轉頭道:“介意嗎?”

江漫搖搖頭。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将煙頭在煙灰缸裏摁滅。

他轉頭看向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道:“十年前,我找到老爺子的時候,本來是沒報什麽指望。可是沒想到,他一下就接受了我。成為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除了我父母之外這世上最疼我的人。”他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現在連他都走了,這世上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江漫握住他放在放在盤的手,輕聲道:“你還有我呢!”

程骞北反手抓住她的手,對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你會陪着我嗎?”

“當然,只要你需要。”

程骞北凝視着她半晌不再說話,又忽然将她抱緊懷中,在她耳邊道;“你說得對,我還有你呢!”

江漫愣了下,知道此時的男人必然是脆弱的,她拍拍他的後背安撫道:“你放心,這段時間我會陪着你的。”

“江漫……”

“我在。”

程骞北道:“謝謝你!”

江漫輕笑:“沒事的,你也想開點,葉老已經八十五歲,你也說了是喜喪。、”

程骞北握住她的手,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我不會再放開了。”

“嗯?”

程骞北:“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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