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天後,葉鶴鳴的葬禮在殡儀館舉行。
他是名人,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很盛大,本地的政府官員都會有代表出席,甚至還有國家領導人會送花圈,電視臺自然也會全程跟拍。
因為葉老爺子的去世,江漫不太放心程骞北,專程又請了幾天年假陪着他。她平日裏很少請假,這回在島上邀請到程骞北當嘉賓救場,那期特別節目在那幾天反響尤其好。于是老王大手一揮,大大方方地準了假。
這兩年江漫一直在葉鶴鳴面前和程骞北扮演小夫妻,對老爺子來說,她就是自己的孫媳婦。葬禮必然也得和程骞北一塊去參加的,就好像一場戲,有始有終地演到落幕。
至于曲終人散之後呢?她還沒有想清楚。
追悼會是早晨,氣氛莊嚴肅穆,來參加追悼會的賓客,除了葉家的親屬,大都是政客名流。
程骞北穿着一身黑色正裝,他手中拿着一個花圈,和同樣一身黑色的江漫并肩而行,随着哀樂往敞開的殡儀館大門走。
走到門口時,他将花圈打開放好,正要拉着江漫一塊進去與葉老爺子遺體告別,卻忽然被兩個保安模樣的人攔住。
程骞北皺眉,問:“怎麽了?”
保安低聲道:“葉先生交代過,這是葉家舉辦的葬禮,程先生不合适進去。”
雖然聲音很低,但跟在後面準備進去悼念的賓客,也隐隐聽了大概,好幾個人好奇地看過來。
好在葉家的圈子比較高端,不會不顧體面來圍觀。
程骞北朝大廳裏幾個披麻戴孝的葉家人看去,給他提供過基因的葉敬文恰好朝他看過來,對上兒子的眼睛,又心虛地轉過頭去。
程骞北心知肚明,卻也不動聲色。
江漫有些憂心忡忡地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擔心他跟人起沖突,暗暗拉了拉他的手。
程骞北倒是比她預想地淡定很多,大約是不想驚擾了老爺子的葬禮,他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和抗拒。
在稍稍猶豫了片刻後,他像是做好決定一般,握住江漫的手,朝保安點點頭,輕描淡寫說了句“行,我知道了”,就拉着人轉身離開。
兩人往回走了幾步,在一衆前來悼唁的賓客中,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已經好些日子沒見過的許慎行,她和一對中年夫婦走在一起,看樣子是一家三口來參加葬禮的。
“小漫!”他開口打招呼。
許慎行母親是葉家二兒媳林清的親妹妹,看到程骞北顯然是有些不太高興,眉頭不由自主就皺起來。
好在當年江漫沒有見過許氏夫婦,對上人也就很坦然。
她輕飄飄看了眼許氏夫婦,朝許慎行點點頭:“師兄。”
許慎行在她和程骞北相握着的手看了一眼,道:“好久沒見了!”
江漫還沒再回應,人已經被程骞北拉着走開,剩下許慎行站在原地,失魂落魄般朝兩人背影看了半晌。
“你跟那女孩認識?”許母看出兒子的不對勁,皺眉問。
許慎行道:“她就是我以前出國前交得那個女朋友。”
“啊?是她?”許母知道兒子那段感情,本來兩個人說好一起出國,女孩子臨時爽約,害得自己兒子出國後很是消沉了一陣,她聞言舒了口氣,“幸好當時分了,跟程骞北一塊兒來騙葉老爺子財産的,能是什麽好女人!”
許慎行眉頭皺起來,不悅道:“媽!小漫不是那樣的人!”說着又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咱們趕緊去追悼會吧!”
江漫跟着程骞北回到停車場的車上,殡儀館的哀樂漸漸遠去。江漫看了看駕駛座上一言不發的男人,發覺他臉色沉沉,擔心問道:“你還好吧?”
程骞北轉頭看她,點點頭:“沒事。”
其實江漫也沒料到葉家人在葉老爺子過世後,做事做得這麽絕,竟然不讓老爺子最疼愛的孫子參加葬禮。這也就表明了态度,不讓程骞北認祖歸宗。
難道就不怕葉老在天之靈生氣麽?
好在,看程骞北的樣子,并沒有什麽認祖歸宗的打算。
她想了想,道:“現在我們回去嗎?”
程骞北道:“等等吧,等待會兒爺爺出殡下葬後,我去墓園祭拜一下。”
江漫點頭,葉家人不讓參加葬禮,又不能不親自送老爺子一程,唯一的辦法就是等下葬後,去墓碑前祭拜了。
程骞北看了看她,道:“這幾天麻煩你了,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吧,待會兒我自己去墓園就好。”
江漫輕笑道:“這有什麽麻煩的,你要去墓園看爺爺,肯定得我陪你啊,不然葉老看到你一個人,還以為我們鬧什麽矛盾了呢!”
程骞北勾了下唇角,道:“說得也是。”
江漫道:“你別想其他的,我這幾天都請了假,會陪着你的。”
程骞北握住她的手,看向她那雙好看的眼睛,默了片刻:“謝謝你!”
“這有什麽謝謝的?你別太難過了就好。”說着又義憤填膺道,“葉家人也真是太過分了,竟然葬禮都不讓你參加。葉老這才剛走呢!”
程骞北輕笑了聲:“沒事,反正我也不姓葉。”
江漫看了看他,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失落和難過的。
脆弱、難過、失落、這是她這幾天在他臉上見到得最多的神情,也是與平日裏的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是啊!他也只是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不可能無所不能的人。
正因為這樣,她覺得程骞北對于她來說,變得越來越真實。這種真實是有溫度的,讓人忍不住想要觸摸想靠近。
那些她不願承認的念頭,已經快要在這不合時宜的時間裏,破土而出。
她有些無奈地想,還真是不合時宜。
本地的風俗是,下葬儀式要在中午之前。兩人在殡儀館外沒離開,等到追悼會結束,喪葬車隊朝墓園出發,程骞北就啓動車子跟在後面。
不管他表現得如何淡定,這場景也實在是叫江漫為他難受。爺爺去世,連葬禮都不能參加,只能等到人群散去後,悄悄祭拜一下。
這實在是太凄涼了點。于是她對葉家那一大家子的印象就更差了。
一直到中午快十二點,下葬儀式終于結束,葉家人和法師以及親朋好友,總算從墓園離開。
程骞北和江漫這才來到空無一人的葉老爺子墓碑面前。
江漫跟着他一起跪在墓碑前,放下白菊花,點上香燭,重重磕了三個頭。
“爺爺,我和漫漫來送你了!這十年,謝謝你對我的疼愛,骞北無以回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的畫作和手稿保護好,不讓您的心血再在金錢市場中被玷污。”
說着,他又握住江漫的手:“您放心,我和漫漫會好好的,我以後有人關心有人疼的,您在天之靈不用擔心。”
江漫心跳微微加快,因為她忽然有點分不清,程骞北這是跟從前一樣在葉老葉子面前的習慣性演戲,還是說,是出自于他真情實感的承諾和保證。
程骞北說完,轉頭看向她。
江漫對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嚅嗫了下唇,開口道:“爺爺,我們會好好的,您安息!”
程骞北抿抿嘴,望着那墓碑上的葉鶴鳴三個字半晌,然後拉着她的手站起來:“走吧!爺爺喜歡清靜,這幾天估計也煩了,讓他好好休息吧。”
江漫點頭。
從墓園回到市區,已經過了一點,兩個人找了家安靜的餐廳,随便點了幾樣餐。江漫倒是讓自己吃了飽,但程骞北幾乎只象征性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看起來是沒有半點胃口的樣子。
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連唇色都有點發白,吃飽的江漫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程骞北揉了揉額頭:“可能是最近沒怎麽睡好,有點累!”說完又道,“如果不麻煩的話,你開車送我回去吧!”
江漫輕笑:“你跟我客氣幹什麽?”
程骞北也笑了笑:“是哦!”
出了餐廳,江漫開着他的車,他坐在副駕駛座,車子沒開出去多久,他人就靠在椅背,閉着眼睛,好像睡了過去。只是睡得似乎也不安穩,眉頭緊蹙,表情看起來有點難受的樣子。
江漫也不敢打擾他,一言不發将車子開進他居住的小區,才試探着開口将他喚醒。
“啊?到了?”程骞北醒過來,臉上有些迷茫。
“下車吧!”江漫道。
保持關系得這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去她的公寓,她來他家裏,只有過兩次。這個小區比她那邊高檔很多,他住得是一梯一戶的高層公寓,門禁很森嚴。
江漫本來是想開車送完人就回家休息,但是看到他一臉倦色,整個人好像有點渾渾噩噩的樣子,不敢也不忍心讓他一個人上樓,下了車後,上前扶住他:“我怎麽感覺你狀态很不好!”
說這話的時候,恰好碰到他的手掌,皮膚上傳來的熱度,讓她心裏一驚,趕緊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道:“你發燒了!”
程骞北倒是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表情有些難受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走進電梯,靠在電梯壁上,垂下眼睛虛弱道:“我要是沒休息好,就容易發燒。”
江漫道:“我送你去醫院吧!”
程骞北搖搖頭:“不用了,我家裏有退燒藥,吃完藥睡一覺就好了。”
江漫聽他這樣說,也沒堅持,畢竟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應該比她更了解。
出了電梯,她扶着她進屋。
他的房子很大,将近兩百平,但是裝修很簡潔,有種沒有什麽煙火味的感覺。她扶着他到卧室的大床躺下:“你藥放在哪裏?”
程骞北閉着眼睛道:“在衣櫥下面的抽屜,裏面有個藥箱。”
江漫點頭,打開衣櫥,翻出裏面的抽屜,拿出藥箱,裏面有很多常備藥,她按着說明找到了退燒藥。本來想去喂他,才發覺忘了還沒準備熱水。
她到底沒怎麽照顧過人,又是在自己不熟悉的房子裏,手忙腳亂燒了熱水端進來,發覺程骞北已經睡着了。
她輕輕喚了喚他,沒有得到回應。想了想,将水杯放在床頭櫃上,自己坐在枕頭下方,将男人扶起來,靠在自己胸口。
程骞北應該還沒睡得太沉,在她的動作中低低呓語了兩句,卻沒有睜開眼睛。
他的身體很燙,整個人想必也是難受的。
江漫摸了摸他的臉,他像是有感應一般,伸手将她的腰抱住,将發熱的臉抵在她的脖頸下方,形成了一個依賴般的依偎姿勢。
也不知為何,江漫忽然心裏湧上一片柔情,想要将這個男人緊緊抱住。
不過理智告訴她,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端起水杯,放在程骞北唇邊,男人配合地微微張開,當水進入嘴巴時,像是本能般吞咽了咽。
她又将藥片送入他的口中,也不知是太幹還是太苦,男人本來已經舒展開的眉頭,又蹙了蹙,似乎是想将藥片吐出來,江漫趕緊給他喂了口水:“這是藥,可千萬別吐了。”
程骞北像是聽到了這句話一般,雖然表情有些不太情願,但還是乖乖地将藥片吞了進去,又就着放在唇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
有那麽一刻,江漫恍然間覺得,自己抱着得不是外界傳言的那個卓爾不凡的程骞北,而只是一個脆弱的等待別人疼愛的孩子。
脆弱的孩子?
連江漫自己都覺得這詭異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議。
吃完藥的程骞北在她懷中安靜下來,她抱了會兒他,感覺他徹底睡着,才小心翼翼放下來,給他蓋好空調被。
坐在床上還沒離開的江漫,低頭看向床上睡得無知無覺的男人,因為發燒的關系,他先前還蒼白的臉,這會兒泛着一點紅暈,長長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樣覆下來,整個人有種奇妙的柔和感。
江漫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男人,又有點像是久別重逢,人還是那個人,卻又好像不是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