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暖她

熟悉的窒息感湧來,沈珏沉入河流,身上被層層水波積壓,她卻覺得是從未有過的釋然與輕松。

胸中稀薄的空氣耗盡,冰冷的河水見縫插針地從竅孔擠入身體,入侵肺腑,她胸口悶痛、頭腦發昏。

一片混沌之際,水面的粼粼波光與她漸行漸遠,她墜入暗流深淵。

就在此時,一只大手穩穩地抓住她的皓腕,驚然看見一人跻身黑暗,單手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将她從沼澤淤泥帶入幹燥岸邊,從黑灰帶入光亮。

謝瀾想也未想跳入河中救下她,于他而言不過是在蠻荒北地漫步久了,陡然見到一樹豔麗紅杏,舍不得杏花就此在眼前枯萎凋零。

一點憐惜悲憫之情罷了。

帶她上岸後,謝瀾就松開圈住她腰肢的手,不遠處樹枝掩映後的婢女與馬夫奔來,驚慌失措地呼喊“姑娘”。

沈珏在窒息昏厥前被人救下,遺留在肺裏的河水嗆得她無法出聲,耳朵裏也像覆一層水膜,周遭的環境音包括碧雲焦灼的呼喊都朦胧不清。

救她上來的人是第一個察覺到她狀态不對的,大手不停地順撫背部,間或用力拍擊,迫得她胸腔灌入的水都咳流出來。

好半晌,沈珏才被人撿回一條命。

碧雲跪在她身前涕泗橫流,嘴裏不住地說:“姑娘你沒事吧,姑娘你怎麽想不開呢,都怪碧雲不好,沒能看住你……”

“我,我……”無事二字卡在喉嚨怎麽都吐不出,沈珏只好換句話寬慰她,“都沒事了……”

随後她轉身對救助自己的恩人誠心感謝,“多謝恩人相救。”她摸往腰間的手滞住,系在腰間的荷包早不知所蹤,身上最值錢的首飾也給了車夫,她頓時窘迫起來,紅着臉道,“我無以為報,對,對不起……”

見她并無大礙,謝瀾才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她出落得很漂亮,即便落水後發絲狼狽地粘在臉側,依舊遮掩不住芙蓉含嬌的春光之色,眼睛大而圓是标準的杏眼,卻透出一股驚目之相,神怯若驚,韻少無光,烏瞳迷茫連陽光都無法照入。

她該是吃了許多苦。

“我并不圖你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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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帶着一種冰融于溪的清冽感,引得沈珏擡眸,可也只敢飄忽地看一眼就垂眸。

她又聽見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舉手相助而已。”

他語調平然,可落在沈珏耳裏心口泛着一陣澀然,她的性命就像輕輕一拂就能拂去的塵粒,卑微而渺小。

鄧唯打馬趕來,打破兩人相對無言的僵局。

他來的正好,被謝瀾打發去買衣裳。

暮風吹過,濕透的衣裳緊貼,勾勒起伏的曲線,沈珏雙臂抱胸于身前,難堪而窘迫。

她想拒絕,衣裳她可以遣碧雲去買的,然而恩人說完後,那人動作比兔子還快,一溜煙就上馬奔走。

實則,鄧唯上馬的間隙還不忘朝謝瀾擠眉弄眼,他心知将軍面冷心熱,但也不至于心善到尚未查明對方底細就擅自出手的地步,要救也該他這個下屬去救。

可将軍偏偏親身相救,這是為何?只能是将軍對人家一見傾心吶!

他鄧唯助将軍結束七年的孤寡之苦,義不容辭!

沈珏在冷風裏站了許久,打了幾個噴嚏,鼻尖紅通通的,眨巴一下眼,眼底就覆了一層薄霧,忍不住想落淚,她真的是太失儀,太難堪了!

幸而這是城郊,天黑少人,否則傳出去換在其他女子身上經此一遭,定會名聲掃地,出家為尼、常伴青燈。

在謝瀾的提議下沈珏回到馬車等候,鄧唯很快就帶回來兩套衣裳,一套女裝,一套男裝。

碧雲把衣裙送進車廂,幫自家姑娘更衣。

外面只有謝瀾、鄧唯和車夫三人,車夫再沒有眼力勁,認不出兩人氣度非凡,但卻識得兩人所乘之馬皆是市價昂貴的馬駒,便站得遠些怕驚擾到貴人。

買來的衣裙已經被送進去,另一套遞給謝瀾,謝瀾換好衣後見鄧唯手裏還端着一個木箱,他不禁詢問,“這是何物?”

鄧唯神秘一笑,“屬下考慮周全。”說着打開箱子。

待看清箱子內的物什,謝瀾目光頗為贊賞。

車廂裏沈珏換上幹淨的羅襪,但繡鞋仍是濕的,如此穿上連羅襪也會被打濕,便打發碧雲去給她買雙繡鞋。

碧雲才鑽出車廂下來,鄧唯就湊上前說:“可是差了雙幹淨鞋子?”

“嗯?”碧雲點頭承認,瞪圓了眼,他怎麽知道?

“不知道你家小姐的尺碼與喜好,這裏面都是繡鞋。”鄧唯打開箱子,碧雲一瞧也是吃驚。

這麽多怕不是把鋪子裏的繡鞋都買光了。

在小丫鬟的震驚中,鄧唯眨眨眼,把沉甸甸的箱子遞給将軍,推着他上前,“夜裏涼,莫讓裏面的人受寒。”

謝瀾也就踩上車轅掀起缥青色的簾子。

想不到他會進來,沈珏一驚,下意識把只着羅襪的雙足瑟縮進裙袂。

一雙又一雙繡鞋按尺寸列次擺在面前的坐墊上,像是在成衣鋪面對琳琅滿目的貨物,任由她挑選。

沈珏的目光從一開始的害怕疑惑到吃驚訝然。

謝瀾言簡意赅,“挑一雙合适的。”

如夢似幻般不真實,說出來令人發笑,她在國公府那麽多年的穿戴打扮都是往素淨的方向靠,鋪張奢侈更是想都不敢想,但眼下她穿上榴花閣最流行的新式雪緞制绉紗長裙,那裙子的樣式和面料她是認得的,曾聽謝冰炫耀說起過。

不但如此,一雙雙精致昂貴的繡珍珠的鞋鋪在面前,只要她想可以随意選擇。

她看着正對面的那雙水紅杏枝繡鞋,手指卻指向看起來最便宜最素的一雙月白繡鞋。

不張揚不高調是她能在國公府安然過活的信條。

“那一雙就好……”聲音如蚊吟,透着滿滿的怯弱。

謝瀾卻拿起水紅繡鞋遞過來,嗓音清冷、話語暖心,“若是喜歡就穿上。”

沈珏怔愣,知曉他是一片好心,但她的喜歡恰恰是最微不足道的。

她不接,他就彎下腰捉住她掩藏在裙下的足。

陌生異性大掌的溫度隔着一層薄棉的羅襪灼燙她的肌膚,沈珏想縮回來,但他的手如鐐铐般令她不得反抗。

須臾,鞋子已經被穿上。

按祖宗規矩,女子雙足不能被外男見到,觸碰更是不可,有辱女子清白。但他救下自己時,她的清白就已經沒了,再說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她合該做牛做馬去報答的,區區觸碰又算什麽……

盡管如此,沈珏還是覺得難受想哭。

她拼命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忍得雙肩發顫,但淚水還是不争氣地淌下來。

這時,謝瀾已經離開馬車,好似獨留一片空間給她,不至于被看到脆弱而難堪。

他一走,沈珏無聲哭泣。

半晌後隔着一層單薄的簾栊,謝瀾清泉漱玉的嗓音傳來,不容置喙,“我送你回家。”

沈珏沒有拒絕,她身無長物,可還有些銀錢放在府裏,等回去後她就會還他衣裳和鞋子錢。

馬車啓程,謝瀾和鄧唯騎在油光水滑的駿馬上相伴而行。

在碧雲的安撫下沈珏止住淚,調整好呼吸平複心緒。

不多時他們便進了城,喧鬧嘈雜聲傳進來,沈珏小心地掀起一角車簾,目光不經意撞上馬駒上的他。

與城郊的昏黑不同,街市上的一盞盞燈串連成火龍,在橘光映照下沈珏第一次完整清楚見到他的樣貌。

他身穿玄色聯珠紋窄袖瀾衫,腰身修長肩膀卻很寬,騎在健壯油亮的高頭大馬上猶如神兵天降,風姿凜然。眉眼間卻凝結疏淡,猶如寒枝月光,令人不敢接近。

在衛國公府待了許多年,沈珏見過帝京一衆才俊,論樣貌謝璨實屬上乘,這人卻比他還更勝一籌,由內而外散發着沉澱的風霜冷意,是京中的膏粱子弟怎麽都蘊生不出的。

進入從安坊,衛國公府就在前方,車夫是個明白人,沒有徑自駛到府門而是繞道去偏門。

馬車停,沈珏下來,同一時刻謝瀾翻身下馬,走到她面前問:“為何不走正門?”

像被抓包一樣沈珏羞愧得低下頭,“我,我是偷跑出來的……”

偷跑出來投河自盡?

連死後的麻煩都不敢帶給衛國公府?

這麽多年她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竟然想去尋死?

謝瀾唇角的哂意落在沈珏眼裏,一股難言的窘迫爬遍渾身,她的腦袋一低再低。

眼見小姑娘快站不住,恐是受驚後的疲倦所致,謝瀾也不再糾纏問話,轉身就要離開。

“恩人。”莺啭鳥啼的嗓音自身後怯怯響起,她生出一把極動聽的小嗓,嬌柔綿軟裏些微的悸顫能勾起人的瘾。

謝瀾驀然停步。

回程時她做足了心理準備,鼓起勇氣道:“勞煩恩人在此地等我,我有東西想答謝恩人。”

她是謝璨養在衛國公府裏的嬌花,第一次與外男說話,努力克服着不自在與懼怕。

“好。”幹脆利落。

碧雲攙着沈珏用最快的速度去後罩房,房間的床下有她這些年積攢的銀錢,不多只有三五貫,但已是她全部的身家。

等待中鄧唯思考方才見到的府邸正門上的牌匾,鎏金大字刻着“衛國公府”,那不正是将軍的家麽?

将軍出身衛國公府,是謝家嫡子,年滿十歲時請封世子,十三歲時入行伍、披甲上陣,從此開啓沙場峥嵘的七年歲月,戰功彪炳,是大淵的邊疆護盾。

可為什麽将軍過家門而不入?莫非是他看錯了?

鄧唯憋得不行,正要開口時沈珏回來了。

偏門與後罩房的距離不短,尋常要走一盞茶,她一路疾奔而來縮短到半盞茶,已是氣喘籲籲。

她打開手裏杏花纏繞的木匣子,“這是我所有的積蓄,多謝恩人救我一命。”說完雙手遞了過去。

謝瀾拿起半貫後将匣子蓋上推回,在小姑娘不解的眼神裏說:“衣裳錢足矣。”

“可是……”

“你的性命只值這幾貫錢?”他将她報恩答謝的話堵回去,“你該知曉生命無價,錢財買不來。”

沈珏不知該回什麽,抱着木匣手足無措。

“回去罷。”謝瀾飛身上馬,玄色的衣擺劃開漂亮的弧度,缰繩勒緊他只字未說便走了。

行過半條街,回望燈火燦爛的國公府,幽暗的偏門處立着一個伶仃的嬌小身影。

深深地望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家,謝瀾打馬離去。

沈珏站在遠處,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她才悻悻而返。

腦袋裏思緒似一團亂麻,只埋首行走,突地撞上一人,她擡起頭,那人生得一副仙姿玉貌的皮囊,眼角滴一紅痣似淚。

沈珏呼吸一滞,懷裏的木匣掉落,銀錢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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