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棍棒

柳氏掏心?掏肺地說完, 待沈珏給予她回答。

“我……”沈珏櫻唇微啓,不知該怎麽說。

她頭?腦發昏似乎有千頭?萬緒,纏夾不清。

謝世子口中的負責居然不是納她為?妾, 而是娶妻。

從柳氏勸說她的話可知,他甚至不惜與衛國公抗衡也要娶她。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沈珏的掌控,說不吃驚是假的。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他所?說的負責,僅僅是納妾罷了。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他的喜歡比她還要深、還要重。

沈珏的沉默讓柳氏嘆氣, 是了, 若能為?正頭?娘子, 誰願意?自請為?妾?不是她狠心?, 而是他們的門第相差懸殊,強行婚配不合禮教。

“我知你為?難, 這樣吧, 你随我去看一看再做決定。”

沈珏亦步亦趨地跟在柳氏身後,走路時鬓邊素來穩當的珍珠步搖曳曳搖晃。

轉過長廊, 柳氏放輕聲音,“待會你千萬不要出聲。”

沈珏似懂非懂地點頭?, “嗯。”

澧蘭堂衛國公的專屬書房, 此時屋門大敞, 棍子擊打皮肉的悶棍聲在庭院裏不時響起, 顯得空曠、冷淡、孤寂。

隔着葳蕤草木,依稀見到書房內的情景, 沈珏捂唇, 按住自己的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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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瀾跪在書房內, 褪盡上衣,手臂粗的棍棒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脊背, 背部傷痕遍布,有時間長久後淤血的青紫,亦有新留下的鮮紅。

行刑的過程中,謝瀾始終一聲不吭,仿佛不會痛一樣,只有地面由汗水彙聚的一小灘水漬,述說着他的隐忍。

與他的緘默不同,衛國公每打一下就勸說他:“你還不認錯?”

“砰——”“你與沈珏門不當戶不對,讓你納她為?妾已是網開一面,你還不滿足?”

“砰——”“她出身何等?卑下,焉有當家主母的風範?你要讓我謝家百年基業都毀在一個女子手中?”

“砰——”“齊大非偶非良人的道理她不懂,你還不懂嗎?還需為?父來教你嗎!”

衛國公打得虎口生疼,最後一下打偏落在地面,棍棒折成兩段。

謝瀾陡然失力,雙手支撐着身體,鄭重道:“兒承諾過,一定要娶沈珏為?妻。此誓若違,死無葬身。”

“你!”衛國公不惜用折斷的棍子打在他的肩膀,木茬紮破皮膚,流出斑斑血跡。

衛國公不忍地別?過臉,痛惜道:“你怎麽就不懂呢?”

“我不懂,父親就懂了嗎?父親與娘門當戶對,但你們不還是‘不及黃泉,勿相見’?”謝瀾雙手緊握成拳,語帶悲涼,“父親你與娘無論家境、出身都十?分相配,可你們根本就不幸福,娘心?裏的人不是你。”

衛國公猛然一震,棍子從掌心?滑落,他倒退數步坐在黃花梨木文椅上,渾身的力氣頃刻間被抽去,有氣無力:“夠了……”

“父親,我與珏兒真心?相愛,求你答應我們成婚。”

聽?他們父子談及自己不曾參與的過往,柳氏面上無悲無喜,她只穩住身旁的小娘子,以免她情緒激動沖上去。

“珏兒,你也看到……”柳氏的話戛然而止,只因沈珏滿面淚痕,泣不成聲。

一聲聲悶棍不僅打在謝瀾背上,更是打在沈珏的心?髒。

每一下,她的心?髒都驀地抽痛,劇烈的痛感與抽噎的呼吸沖突,胸口起伏不定。

若非柳氏一直抓住她的手臂,她必定會沖上前制止。

她怎麽會忘記,他是國公府的榮耀,也是衛國公的兒子,自古百善孝為?先,婚姻大事并非他一人之言就能敲定。

柳氏并沒有寬慰沈珏,只等?她情緒平靜下來再進行勸解。

一擡眼,書房內癱坐的衛國公忽而大掌撫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糟了!”柳氏抛下沈珏直奔書房。

因背後的傷痛拉扯神經,直到柳氏進屋謝瀾才慢一拍發現衛國公的異樣,“父親……?”

“快,快去熬藥,還有把府醫叫過來。”柳氏一邊為?衛國公順氣,一邊吩咐下人。

謝瀾跪在地上并沒有起身,“父親怎麽了?”

柳氏解釋,“你不在的這幾年,老爺他沉疴已久,因早年的戰傷,心?肺皆出問?題,每日都需要飲藥,大夫叮囑他需平心?靜氣,不得勞神。”

“我從未知曉……”謝瀾聲量漸弱。

“那是因為?他刻意?瞞着你,怕你憂心?。”

在柳氏的順撫下,衛國公緩過氣來,只是面色仍舊慘白若紙。

下人端來湯藥,他喝完後面色才稍稍紅潤。

與此同時,府醫來為?他診脈,“此次還好,并無傷及根本,但國公爺切記萬不能勞心?傷神。”

謝瀾的雙膝沒有離開過磚面,縱使他背後的新傷開始泛紫。

轉角草木遮掩處,沈珏站立許久,她與他的距離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

回到臨水小築,沈珏徹夜未眠,她看着這金彩珠光、錦繡華美的屋子,眼裏盡是迷惘。

金烏初升,碧雲撩開床幔,灰蒙蒙的光影裏,沈珏抱膝坐在床沿,眼神清明,毫無半絲初醒的朦胧。

“姑娘。”碧雲連喚她許多聲,沈珏才有回應。

“碧雲,我想通了,我們去見見柳夫人吧。”

她揚起一抹凄涼的笑?,明明是笑?的,碧雲卻覺得她在哭。

可再多的淚,一晚上也會流幹吧。

柳氏在澧蘭堂兀自為?謝世子的婚事發愁,不想聽?見嬷嬷的通報說,沈珏來了,她立時讓人熱情地招呼進來。

下人奉茶,是上好的碧螺春,色澤清潤,入口微苦,半晌後卻回甜無窮。

沈珏抿一口,只有苦澀的味道,從嗓子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開門見山,“夫人,我想明白了,我不願為?妾。”

柳氏臉色驟變,驚瞥她一眼,“那你?”

“我與世子的差距猶如天塹,既不能為?妻,我亦不願為?妾,那只有一個辦法,我不嫁他。”沈珏起身,向她行萬福禮,“珏兒自請回雲州,終身未嫁也好,青燈古佛亦罷。”

沈珏想通了,她若嫁給謝世子為?妻,首當其沖的便是衛國公府,整個上京的勳貴圈都會嘲笑?酸諷,甚至不惜與衛國公斷交,而輿論的中心?謝世子,亦會在官場受阻。

他有驚世之才,不該因她而染上污點。

因為?門第不及,她竟會是他的污點……沈珏內心?悲怆不已,啞着嗓子說:“還望夫人允許。”

“你……”柳氏完全沒想到她的回答會是這樣,但冷靜思忖,她提出的方法是最行之有效的。

不能解決症結,就解決症結所?在的人。

“好,明日我會派人送你回雲州,也會書信一封給你家裏解釋。”

“多謝夫人。若無事,珏兒就先行告退。”

“嗯,你回去收拾吧。”

柳氏轉動指上的金驅,嘆了口氣。

為?她捶肩的老嬷嬷不解道:“世子的婚事完美解決,夫人怎還不舒心?呢?”

“世子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敢與老爺叫板,連打三天都沒将他娶妻的念頭?打下去。即使沈珏願意?勸,他還不願意?聽?呢。若沈珏再貪心?些,咬定為?妻,屆時她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還是個未知數。

老爺不會允許衛國公府發生此等?有辱門楣之事。”

老嬷嬷啧道:“所?以她着實聰明,以退為?進,利用衛國公府的愧疚感,也好謀取更多的好處。”

“是。待會你去庫房,挑一些绫羅綢緞、金石玉器,再批五十?兩黃金讓她帶回雲州。”

衛國公府能做的就這麽多了。

沈珏帶回她要回雲州的消息,碧雲知曉後歡天喜地,“真好!姑娘終于能回家看看了,還可以回娘家待嫁,等?世子上門迎娶。”

碧雲說完後才發現沈珏的不對勁,整個人坐在梨花凳上,過于乖巧。

“姑娘你不開心?嗎?”姑娘以前總是想念回家。

沈珏卻問?她:“碧雲,你還要跟着我麽?這一去,就再不會回來。”

“不回來了?!姑娘的意?思是……”話尾被碧雲咽下,她由喜轉悲,“姑娘為?什麽要離開?你不要謝世子了嗎?”

不要他了……她怎麽會不要他?

只不過她是繁星,他是寒月,月明則星稀,二人難以走到一起罷了。

被碧雲觸碰到心?尖最柔軟的部分,沈珏忍不住捂臉痛苦,“我怎會不要他……”

只是他們之間的阻難太?多,若在一起是一種傷害,何必要苦苦糾纏?

孤寒的月就該在夜幕上散發光芒,澤陂萬物,而非被她私藏。

入府八年,屬于沈珏自己的東西并不多,她只帶上衣物首飾等?簡便的行囊,一只梨花簪被她安放于錦盒,貼在心?髒的位置。

那是她及笄時,謝世子送的禮物。

缥色織錦朱漆馬車搖晃着駛向城外雲州,沈珏掀起簾栊回望上京。

從此後,她約莫再不會回來。

上京城與心?愛的人一同被她封存。

車輪晝夜轉動,不敢停歇。

忽而下起小雨,驅趕炎熱,行了一整晚的馬車行駛在官道,周邊的蔥茏草叢被雨水一潤就飄出淡淡的青草香。

可随着雨勢漸大,本就了無晨曦的天色更加暗淡,模模糊糊不辨方位。

銅錢大的雨滴“咚咚”砸在馬車的寶蓋,恍若繁雜的敲門聲擾得人心?生不安。

沈珏捂住胸口,正想對簾外的車夫吩咐,尋找一個避雨的地方歇歇腳再走。

怎料馬車陡然急停,緊接着傳來車夫慌亂的聲音,“你們要做什麽——”

“锃”地一下,利劍拔出刀鞘,車夫的聲音嘎然。

沈珏的心?幾要跳出嗓子眼,就見一只肌骨分明的手拂開簾栊。

謝瀾眼底烏青、神情疲倦,如樹葉凋零的松柏,幾近破碎地問?:“珏兒,你為?什麽要走?”

謝瀾整個人都被大雨淋濕,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被巨浪掩埋,只剩下一縷啞然白煙,精氣神全無。

這是沈珏第一次見他仿佛受到毀天滅地的打擊,肉眼可見地頹靡,她的心?髒一下子被攥緊發疼。

“我……”

她逃跑的理由簡單而真摯,他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福星,而她也喜歡他,更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拖累。

“珏兒你不要走,好不好。”

謝瀾進入逼仄的車廂,高?大的他不得不極力縮小身軀,發絲淩亂地貼在精致的五官上,恍若一只被丢棄的小狗。

堅硬的琥珀中藏有嬌弱的花,他的柔軟是她。

晶瑩漫上羽睫,鍍上一層水光,沈珏眼睫輕顫若迷茫的蝶,“世子,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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