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破繭
魚肚白的天色如昙花舒展花瓣, 将天上的夜色浸染漂白。
卧棂窗牖響起極輕的“篤篤”聲,謝瀾簡單披一件玄色大氅,推開窗。
院子裏晨霧朦胧, 透着清寒,一只灰色的信鴿用喙敲響窗棂,謝瀾從信鴿的腳上取下竹筒,倒出裏面的紙張, 上面寫着蠅頭?小字。
只看了一眼, 紙張被收攏于掌心, 掌心再?次攤開時, 白色的粉末落下。
雲州的探子傳來消息, 沈氏夫婦擔心兩淮巡鹽禦史的追責,索性?将沈珏逐出家族。
因她身為?女子, 姓名?本就不在家譜上, 是以沈氏夫婦把事情辦得雷厲風行。
再?過幾日,沈氏夫婦的斷絕書就該送到沈珏手上。
他側身深邃的目光看去, 金線勾芙蓉淡茜床帳掩映下,小娘子呼吸淺淺, 側睡的玲珑身姿如山岳起伏。
血濃于水豈是說斷就斷?即使她當初與沈府割席, 但收到斷絕書的剎那也會難過吧?
謝瀾提筆讓信鴿帶去消息, 務必在送到沈珏手上前, 截獲斷絕書。
灰鴿振翅飛向東方,不得不說沈氏夫婦的恩斷義絕, 正中謝瀾下懷。
在羅漢床上團成一團講究睡着的雪球蘇醒, 腹內空空, “喵嗚”不絕。
長身玉立的影子覆蓋下來,謝瀾輕聲道?:“不準吵醒珏兒, 她昨晚很累。”
雪球似懂非懂:“喵~”
沒有叫醒沈珏,謝瀾給她留了口信後,便讓長随備禮去信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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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飒飒,前幾日落了霜,鹿鳴別院枯黃的草木猶如穿一層晶瑩雪白的新衣,別有一番閑趣景致。
“姑娘快看,雪球在幹嘛呢?”
巴掌大的雪球在羊乳的飼喂下,一天一個模樣,如今身長已經有沈珏的小臂那麽長。
此?時此?刻,它将兩只前爪扒拉在沈珏的腿上,貓爪交替着一上一下,就像在給沈珏按摩。
碧雲驚奇不已,“不愧是姑娘悉心養大的貍奴,都會給姑娘按摩啦。”
“少?來。”沈珏雖然不知道?雪球的舉止代表什麽,但怎麽樣也不會是服侍按摩,它只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貍奴,哪兒需要懂人類世界的森嚴制度。
一主一奴正與貍奴嬉鬧,前院的小厮就來禀報,說是有一個娘子登門,特意來拜訪沈珏。
經歷過周幼儀一事後,碧雲心有餘悸便勸沈珏:“那人一無拜帖,二?不自報家門,姑娘還是別見?了吧。”
沈珏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讓小厮下去回絕那位娘子。
然而?不多久,小厮再?度返回,這一次他替那名?娘子傳話兒:“她說她認識謝大将軍,此?次登門是特意來見?見?姑娘。”
倒真是對自己來的,沈珏想不見?都不行了。
她讓小厮把人帶到花廳,自己稍後就到。
更衣梳妝時,碧雲一邊為?沈珏挽發髻,一邊忿忿不滿:“這麽嚣張,那人到底是誰啊?”
碧雲問她,可?她哪裏又知曉?
那娘子提到謝世子,想必他們之間是有些關系的,但又是什麽關系?是深還是淺?
疑惑如雨後春筍一個個冒出來,沈珏也不再?多想,見?一見?大不了問清楚就行。
一盞茶後。
沈珏步履款款到達花廳,還未完全跨入門,就見?到屋子裏那個綽約的紅色麗影。
那人背對着沈珏,俯身端詳着花廳裏的犀牛角擺設。
正因如此?,沈珏可?以好好地打量她。
她身穿玉紅色的圓領胡服,腳蹬浮雲金線靴子,青絲被紅繩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紅繩末端垂墜瑪瑙珠子。
她感受到身後來人,忽而?轉身,發繩末端的珠玉發出“铛铛”清響。
一陣馨香襲來,沈珏猛然被她抱在懷,緊接着胡服娘子風鈴似的聲音響起,“嫂嫂!”
嫂嫂?不止碧雲,當事人沈珏更是呆若木偶。
宋錦秋笑?眼彎彎,攬着沈珏的細腰左看右看,适才遠遠一見?就覺嫂嫂明媚動人,而?今距離拉近,更是被她的唇紅齒白、嬌顏如花所震撼。
宋錦秋比沈珏高一個頭?,并非沈珏太矮,而?是宋錦秋的身量在女子中實屬卓絕。
沈珏好不容易掙開她的懷,客套地行了一禮,“娘子可?是認錯人了?我還沒有嫁人……”
“現在不嫁,不代表以後不會嫁呀,我都知道?了,謝瀾表哥非你不娶呢。”宋錦秋連連把她扶起來,“嫂嫂別這樣,錦秋可?受不了這麽大的禮。”
沈珏倒是懵懵懂懂地猜到,“你是謝世子的表妹?”
“嗯,我叫宋錦秋,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嫂嫂!”
宋錦秋的熱情洋溢使得沈珏無所适從,她打算解釋清楚,但宋錦秋卻絲毫沒給她機會。
沈珏:“我不是你嫂嫂……”
宋錦秋:“為?什麽啊?是謝瀾表哥對你不好嗎?你告訴我,我去給你出氣?,我一定?把他打得五體投——”
“端陽?”聲線清冽的詫異打斷宋錦秋的滔滔不絕,花廳裏的沈珏與宋錦秋同時尋聲望去。
只一眼,兩人露出截然相反的表情。
沈珏面露欣然,烏黑的瞳仁亮晶晶的。
而?宋錦秋心虛地撇開視線,倒吸一口氣?,唇線繃緊。
卸甲而?歸的謝瀾朝沈珏莞爾颔首,随後視線驟然淩厲,落在宋錦秋的臉上。
“你怎麽在這兒?”
被點到名?的宋錦秋索性?心一橫,吐字跟連珠炮一樣向謝瀾發射,“我、我怎麽不能在這兒?我見?見?未來表嫂不行嗎?只許你金屋藏嬌,不許我見?表嫂?要不是我偷偷跑來,都還不知道?表嫂嫂長得這麽好看,況且表嫂嫂還會是我……”
眼瞅宋錦秋的嘴沒個栓子,險些将事情說漏嘴,謝瀾拔高音量,怒道?:“聒噪!”
像失了聲的啞巴,宋錦秋登時張口無聲,随後默默閉合,但眼睛蓄起淚水,半落不落。
沈珏雖然只知曉宋錦秋與謝瀾是表親關系,可?再?聯系謝瀾的母親宋氏,就知曉他們該是十分親近的表兄妹。
宋錦秋像個叽叽喳喳的小燕雀,還說着要将謝瀾打得五體投地,一向冷肅的謝世子聽後,也會牽動情緒,生?出怒氣?。
沈珏抿一口苦澀的茶水,掩蓋眼底的落寞。
謝瀾覺察到沈珏的低落,也不再?與宋錦秋多費口舌,直截了當地趕人:“你若再?不走,屆時長公主就會知曉你在北境幹得好事。”
見?他拿自己女扮男裝企圖混入軍營的事情做威脅,宋錦秋恨不得咬死他,憤憤道?:“我走,我走就是!”
跨過門檻後,她拍頭?想起什麽,倏忽折身回來,牽起沈珏細膩的柔荑,态度如晝夜更替般,猛然轉變,“嫂嫂,表哥好兇,錦秋先回府裏等你,你一定?要來找我呀!”
紅衣似火的小娘子眸底期待不已,沈珏心軟,讷讷地答應。
“我先回去了,嫂嫂一定?要來,錦秋掃榻相迎!”
等宋錦秋徹底走後,冷肅的謝瀾神情便驀地溫和下來,就連吐字也跟着放輕,“端陽就是這麽個性?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沈珏不看他,杏花浮雕茶盞放在方幾上,她站起身,“若無事,珏兒就先行下去了。”
手背一暖,謝瀾把她拽過來,讓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則半蹲下來,“珏兒是醋了?”
修長挺拔如玉山的身影為?她屈尊半蹲,微微仰面,缱绻的目光仿佛化成一道?線,鑽進她的心底去。
“哼。”沈珏似嬌似嗔。
她的眸子生?得極好,眼型大而?圓,裏邊的瞳仁烏黑濃亮,跟奶貓的眼睛一樣,即使生?氣?瞪人,也莫名?生?出媚意,如春柳撩撥人心。
吃醋便是心底有他的位置,謝瀾不禁不惱,反而?心情愉悅,笑?着與她說明。
“宋錦秋是信國公與長公主的女兒,又被陛下封為?端陽郡主,自小就被寵得無法無天。珏兒也猜到了,端陽與我母親同姓,只因信國公是我母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
“那你們的關系不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麽?”
雖然她和謝世子也算得上是表兄妹,但與宋錦秋相比,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
玉長的手指屈曲,敲了敲她的腦門,“想什麽呢?端陽自小見?我如見?閻羅,恨不得繞道?走。”
他從未有什麽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自有記憶以來就是與兵書習武相伴,年少?的光陰裏不會有人知曉,他多麽羨慕自己的二?弟,羨慕他可?以在母親的懷裏肆意撒嬌,羨慕他有沈珏那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小青梅。
“原來是這樣……”沈珏心底的誤會被解開,但她還有一個疑惑尚未得到回答,“那端陽郡主為?何專程來找我呢?”
謝瀾沉吟,将一封信送到沈珏手上。
“珏兒你不妨看了信,我再?與你說明。”
信封很薄,可?以摸得出來裏面只有一頁紙,沈珏拆開,見?到信頭?的“斷絕書”三字,目光凝滞。
謝瀾握緊了她的左手,思索着待會該如何安慰。
可?出乎意料的是,“嘶拉”一聲,沈珏連同信封将斷絕書一同撕碎。
“世子,我感謝你沒有選擇隐瞞我,當他們把我像物什一樣送出去時,在我心底,他們再?也不是我的父母了,而?今的斷絕書應該是他們為?了逃避巡鹽禦史的怒火,才寫出來的吧?”
也許在世人眼中,是沈家長女被逐出家門,被迫斷絕父女關系;然則在她心底,她早就将枉為?父母的沈從禮與謝氏抛棄。
沈珏把他拉起來,瑩潤的眼睛彎了彎,“世子,讓你擔心了,我不會難過的。”
她的乖順恰是一把軟刀,剜得謝瀾胸口悶疼。
謝瀾恨不得擁她在懷,告訴她不必強顏歡笑?,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
抱住他,沈珏好似抱住了整個世間,在他看不見?的角落,纖密的睫染上水漬,眼光暗淡。
不過不重?要了,抛下滿目瘡痍的過往,迎接她的是嶄新生?活。
就如破繭重?生?的蝴蝶一樣。
沈珏不怕沈氏夫婦的斷絕關系,唯一害怕擔憂的是,她失去名?義上的家族,又該以何種身份待在謝瀾身邊?
他們之間的差距好像越來越大了,她從塵土,變作無根的浮萍,被雨水一打就碎。
該怎麽辦……?
抱住他勁瘦的腰身的手緩緩收緊,沈珏陷入迷惘。
她仿佛落在一個滿是迷霧白煙的地方,無邊無際的白色,讓她迷失方向。
就在逡逡徘徊時,謝瀾就如天上冷月,為?她照亮方向。
他說:“珏兒可?願成為?信國公的義女,以義表妹的身份嫁給我謝瀾?”
收緊的手倏地放開了,沈珏怎麽都想不到,明明零落成卑下塵土的她,下一刻卻飛上了枝頭?。
“珏兒,你願意麽?”謝瀾松開她,得不到她的回答,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他的意圖十分簡單,她遮風擋雨的屋檐碎了,他便一磚一瓦為?她重?築。
她羽睫一霎,淚便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落下,謝瀾手足慌亂地為?她擦淚,急急道?:“珏兒不哭,我不逼你……”
沈珏卻覆上他的手背,側臉貼進他厚實的掌心,破涕為?笑?道?:“我願意,只要能和謝世子在一起,做什麽都願意。”
她沒有家了,他就給她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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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成了一個孤女,鐘鳴鼎食的信國公收養一個孤女做義女,無可?非議。
被沈家抛棄後,沈珏并不見?悲怆傷心,該吃吃該喝喝,喂喂錦鯉逗逗雪球,日子好不閑适。
但,明日拜訪信國公府,也就是未來的義父義母,沈珏惴惴不安,一宿未眠。
她皮膚白皙,一點兒磕碰都能放大,更別談眼底淡淡的青色,用脂粉怎麽遮都遮不住,沈珏快急死了。
好在謝瀾按住她的雙肩,安慰道?:“珏兒如何打扮都是極好看的,一點點青色又算得了什麽?”
有謝瀾的撫慰在前,怕耽誤了時辰在後,沈珏也不能繼續拾掇,登上馬車前往信國公府。
一路上,謝瀾好心勸慰,讓她不必太過緊張。
沈珏亦認真聽取,但胸口的心髒依舊跳得歡實。
砰砰砰的心跳伴随她抵達信國公府。
天色已晚,暮色漸深。厚重?的府門打開,檐角的宮燈随秋風晃動,煌煌的燭火照亮高大的府邸,即使是仲秋夜幕,依舊能領略到信國公府的富麗軒敞。
仆人在前方引路,沈珏本欲落後謝瀾兩步,卻被他拽住小手,并肩同行。
走在府中方知信國公府的廣闊堂皇,随處可?見?移步換景的假山泉水,沿着抄手游廊行走,一邊是嶙峋山石,另一邊則是清澈的湖泊池塘,前幾天的秋霜還未融化,玉蘭花凋零,只有光禿禿的枝桠與挺拔的修竹檀栾。
一個玉紅色的身影在主堂的廊檐下伸頭?探腦,看見?來人,朝裏屋大聲喊:“嫂嫂來啦。”
浮光霭霭,暮色溶溶,玄衣玉冠的謝瀾與玉簪螺髻的沈珏相攜而?來,宛若一對兒玉作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