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十五年前。

羽賀旗下連鎖音樂教室有一處, 剛好在羽賀響輔就讀的私立學校與羽賀家的中間位置。

那裏的設備并不差,來回方便,羽賀響輔便決定在那個音樂教室裏面要一個隔音房當做自己的練習室。

在進訓練室之前, 家裏人已經囑咐過其他老師不要讓學生打擾羽賀響輔練習。

他自己本身是知道這件事情的, 或者說裏面有一部分是羽賀響輔的意願。

他并不喜歡和同齡人玩游戲,有時候和成年人說話反而會讓他更加自在一點。

更別說,在他被羽賀家發現他有絕佳的音樂天賦之後, 羽賀響輔發現, 當他自己傾注全部精力和心血在已故父母鐘愛的音樂上,他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父母的存在,留給他的愛與饋贈。

這份感情需要自白告解。音樂會替他說出他想要說的一切。他鐘愛音樂。

音樂是他的全部, 不需要其他的東西。

事實上, 羽賀響輔也有想過自己要表現得合群一些, 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但每次想着跟他們在一起無意義地尖叫發笑, 就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又空虛又毫無意義。慢慢地從主動加入, 到随意敷衍, 再到毫不在意, 羽賀響輔幹幹脆脆地說出自己不想要。

羽賀家照顧羽賀響輔的嬸嬸經常說, 他不像是個孩子。其他孩子想要去玩的時候, 他總是在彈琴拉小提琴,他的生活好像除了音樂都沒有辦法融進去了一樣。

羽賀響輔已經知道,他是真的熱衷于此。

這是在他遇到榎本弘一之前所擁有的生活, 別人也無法理解的生活。

在羽賀十歲的時候, 他認識了榎本弘一。當時, 他就是個音樂初學者, 不知道音階, 認不全樂器,對音樂教室的參與熱情取決于他父親會不會過來接送。羽賀響輔有時候去員工休息室裏面打水,還聽到有老師在說看榎本父親對送孩子學音樂的态度,就知道他只是來找個能學東西的托兒所而已。

不過,很快接下來便是誇榎本弘一的話——“這孩子是有天賦的”。

羽賀響輔從五歲開始,便參加了無數國內外的音樂比賽,最不少見的就是天才。跟他一起同臺競技的人沒有一個不曾被冠以“天才”之名。因此,對音樂教室裏面的老師講述的“有天賦的學生”,羽賀響輔根本沒有放在心裏面。

不過,說到底是別人說得多了,而羽賀響輔剛好有無聊的時間和想法。他臨時興起去了榎本弘一的教室。

那一次,小提琴教室裏面剛好在教考級曲,老師心血來潮,讓路過打水的羽賀響輔在教室裏面演示一番。羽賀響輔原本想要拒絕的——浪費時間。可是當時羽賀響輔碰巧注意到老師教室門上貼着的學生名單,上面就有榎本弘一的名字,一時間就産生了和他見一面的想法。

不過所謂的見一面,羽賀響輔也沒有要巴巴地對準誰,只是想到那個環境裏面,感受整個班級的氛圍。如果那個人真的是如此出彩的話,那羽賀響輔根本不需要自己找,那人就會自然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曲目放在面前,是巴赫的風笛舞曲。

羽賀響輔學習重心不在小提琴,但初級考級曲全都是考的指法和技巧等基本功。羽賀響輔并不覺得這有多難。

一曲小提琴曲結束後,羽賀響輔也不難從那些坐在小椅子的小孩反應裏面知道,他們連自己的好歹都聽不出來。只剩下老師對他的贊譽有加。

羽賀響輔自覺自己做了件無聊的事,漫不經心地說道:“只是随便拉一下的程度而已。”他剛說完之後,就發現有個小孩用綠色的眼瞳一直盯着他。兩人對上視線,對方也不躲閃。

意識到羽賀有些不耐的老師連忙安排最後環節——問問題,他開口問學生說道,有什麽問題想要問的嗎?

那個孩子才轉移了視線,邊擡手指着羽賀響輔,邊看向老師說道:“他叫什麽名字?”

老師明顯有點頭疼了,“羽賀,羽賀響輔。不是一開始就介紹了嗎?”

“我沒有聽。”小孩的聲音清亮脆生生的,聽起來有些理直氣壯,“羽賀你練這首曲子練多久了?”

羽賀響輔練小提琴并沒有專門按照考級曲進行練,且平常重心也在鋼琴,所以風笛舞曲曲譜擺在面前,他只是跟着拉出旋律而已,從來沒有練過。這種程度跟他已經在學高等代數了,有人拿着基礎的四則運算問他這道題他背地裏偷偷練,做了多久一樣。

“我練了一天。”

羽賀響輔信口說了一個答案。

“那我半天就可以拉出來。”

羽賀響輔覺得這件事很好笑。

這個班的小孩子才學不到一個月,總的練習時間估計也就是上課兩小時,在家自己每天練一兩個小時。光是音準就能把小提琴手練死。

風笛舞曲最大的特點是不斷重複的低音,因此,對于新手最大的難度除了分弓和連弓技巧的掌握,還有一個強弱層次的表現——如何很好地處理由弱漸強在過渡到弱的處理中還要弄得音色幹淨。巴赫的作品是比較有宮廷色彩的,因此音色幹淨,節奏有彈性是基本要求。

羽賀響輔不認為他能拉好這首曲子。可這件事也沒什麽所謂,只是對方一副我贏定你的口吻,似乎把這件事看得很重。其實光是看對方的眼睛,羽賀響輔就知道這人是骨子裏面很倔強。

“好。”

羽賀響輔打算敷衍一下他。

“你應戰了。”小孩眼裏閃着火光。

羽賀響輔陷入沉默,“……”

不,我沒有。

羽賀響輔确實想過他會遇到榎本弘一,但他沒有想過第一印象是這麽個小豆丁,跟他最讨厭的那種吵鬧的熊孩子,并沒有什麽區別。

榎本弘一第二天原本沒有課,但是他還是背着琴盒敲響了羽賀響輔的訓練室。羽賀響輔還在練琴,拒絕聽他演奏,結果他說他可以在訓練室外面等。羽賀響輔覺得他就是個牛皮糖,不給他一點教訓,他還會蹬鼻子上臉。因此,羽賀響輔幹脆把自己關在訓練室裏面,直到音樂教室只剩下最後一名負責關門的老師。

榎本弘一還坐在訓練室門口的旁邊的地板上。

“你居然還不走嗎?”

“我拉完琴就走,省得我後天到音樂教室再拉琴,你說我偷偷在家自己練了好幾天。”

“……”

羽賀響輔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要搭理這個小孩,現在看他開始搬出小提琴,就知道這件事沒完沒了了。于是羽賀響輔直接說道:“那種不及格的成品也不會算是你成功的。”

“你聽就好了,廢話連篇。”

“……”

巴赫的風笛舞曲并不需要很長的表演時間,是非常基礎的樂譜,但樂章後面有個分弓與連弓的理解難點。然而,榎本弘一處理得很好,非常流暢連貫。

最後留下來的音樂老師也認識榎本弘一,對他很是驚訝,“你昨天學的,就記下來了嗎?”

比起這一點,羽賀響輔認識到,為什麽老師們說榎本有天賦了。榎本弘一音準非常強。小提琴不像是嚴格遵循十二平均律的鋼琴,光是一個音準問題就可以刷掉一批學小提琴的學生。音準差,事倍功半,音準強,事半功倍。

最最關鍵的是——

“你模仿我的演奏方式?”

羽賀響輔連弓有自己的小習慣,但他發現這個習慣也出現再榎本弘一身上。

被說模仿的榎本弘一本人倒沒有焦急生氣慌張,一臉坦然地說道:“是老師說要記住你怎麽拉琴的。我只是聽他講而已。你要是生這個氣,去找老師。”

他記憶力非常強。

羽賀響輔确實覺得有點意外,但也只是僅此而已。

榎本弘一已經收獲了羽賀響輔的驚訝,得意地要對手口頭認輸,“所以,這算我贏你了嗎?”

羽賀響輔從來不會和小孩子掰扯這些沒用的事情,剛想随便應付一下。旁邊的音樂老師就笑道:“羽賀君可不是你說想贏就可以贏的程度哦,榎本君至少還要練五六年,才能達到羽賀君的水平吧?前提是你如果有努力的話。”

這話下來,羽賀響輔心頭起了不祥的預感,結果原本得意洋洋的小豆丁表情就垮了。

“什麽?”

“……”

到底是什麽給榎本這麽強的自信,一首曲子就可以贏過他的。是因為只是個小孩嗎?

榎本忿忿不平,“那你拿出真本事出來。我要挑戰你,看你哇哇大哭。”

“………”

這個小孩又煩又讨厭。

羽賀響輔心裏這麽想。

從德國頂尖音樂學院以首席小提琴手畢業的羽賀響輔回東京第一次做表演時,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在音樂廳裏面聽到榎本弘一的名字。

分別的時候,都是孩子,比起說什麽矯情的身不由己,倒不如說是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以前他們沒有想過彼此還會有分離的時候,相處五年多,最長的一次分別也沒有超過一個月。榎本弘一身邊從來不缺朋友和擁趸,羽賀響輔有時候都會在想,要是自己稍微離開久一點,那家夥也會有心急的時候嗎?

應該不會。

因為榎本弘一的關系,羽賀響輔在十一歲的時候又轉為小提琴手。那次分別,羽賀響輔沒想過自己會突然在德國遇到憧憬的音樂學院教授,也因為按照長輩們的安排接二連三地參加了很多表演和競賽,原本一個月的時間變成了三個月,三個月後又三個月。等羽賀響輔回去的時候,榎本弘一早就不來音樂教室。

聽說他父親去世了,他也跟着搬家,就此斷聯了。

羽賀響輔也花了很多時間都在看音樂競賽方面的事情,結果發現只有那次自己慫恿他參加的競賽消息外,他根本沒有繼續參加。

可能早就放棄小提琴了。

……

現在重新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羽賀響輔意外又內心心緒不平,一方面既希望來的人是他本人,是為了他回來的這次演奏而來的;另一方面又希望不是本人。羽賀響輔還記得,他最後說不來教室的時候,音樂教室的老師曾見到榎本弘一把放在羽賀響輔訓練室寄存的獎杯給扔了。

“……”

羽賀響輔猶豫了片刻,還是逼自己去找聲音的源頭。

以前羽賀聽老人口裏說一些認識的青年或者中年人和他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的時候,總覺得不可思議。他并不覺得一個成年人身上還能有過去的痕跡。

可看到榎本弘一的時候,羽賀響輔便相信了——那不是謊話。

這不是在說他長得跟過去一樣幼态童顏,他就有青年的姿态,漂亮又張揚,只有他自己才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一樣,坦然又從容地待人接物。他長成了羽賀想象之外,意料之內的人。

羽賀響輔大步走到榎本弘一的面前,如期等到了那句——

「抱歉,我還是想不起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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