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玖伍】

是不好老拖着。

皇上那時有十七了,旁的皇子有在這年歲上已抱上娃娃的,他親事都能算晚了。

我不是沒想過我與皇上當中往後會有別人。

我從來知道他是個太子,我從來知道他是個皇上,往後這樣兒在我倆當中的人只會多不會少,可他從來待我好,我便從來只令自己想着這好中的好處,不去想這好中的壞處。

這似我屋裏頭燒炭的銅爐子,将将熱上時我把手擱上去,溫乎乎的挺舒服,摸一下就叫人心裏望上了暖。

人一旦知了暖,手就止不住想往暖的地方放着再不願受涼,心想只暖暖就好,然等想起了這爐子會燒燙會燎人,到了該撂開手的時候,卻已是來不及,指頭早被燙落層皮。

我一直只當那爐燒不熱,炭燒不紅,如此暖生不出燙,我就還能再心安理得煨上兩年。可太子妃這三字兒一打那太監口裏出來,卻是狠狠打給我一耳刮子,叫我直覺滿身上下沉天貫地轟地一聲,将我雙足都釘在了地上。

這世上哪有不燒人的火。

暖起來是暖,燎在身上卻是痛。

老太監擱了圖冊子走了,小太監守着我不知如何是好,還請他師父來要寬慰我。他們說的都是好話兒,人也都是好人,只我記不清他們說了什麽。

回神時候我已坐在東宮廊子裏頭,冷清清抱着摞花花綠綠的皮影子,貫堂的風打我袖口上往裏鑽,怪冷。

一擡頭,東宮正殿百獸雕花的檐角柳絮翻飛,只一映日,竟似臨輝散下把薄霧來。

可東宮從來沒有柳,那作絮也白過了頭。

時候是冬不是春,那不過是場雪。

再大的雪遇了陽便是灘水,手捏得再緊也是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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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瞅着那雪,心裏是酸也燙,片刻中熱血貫了頂,直想沖到獵苑去找着皇上,去罵他,去吼他,要麽幹脆偷匹馬帶着他奔了逃了再不管這烏糟糟的一出出才痛快,往後江湖寫意潇灑,我還作客商,我還下南洋上北坡,我管他什麽天王老子太子妃去。

然下刻我又忽想起,我這草包是連馬都騎不好的,許是奔不了兩裏地兒就能摔下來,然後被禁軍叉去大理寺提刑問話,說我膽敢拐跑一國儲君該當何罪,那時候,滿京城得笑掉了大牙。

……況皇上也不會這麽就同我奔了逃了吧。

他是儲君,将來是皇帝,他還有這宮,他還有那金銮殿上的禦座。

那禦座邊兒上或許還能坐下一人,但那人得是個姑娘,誰家的都不緊要,總之絕不可能是我。

我突然就站了起來,眼眶子被涼風吹得沁心疼。

“清爺,去哪兒啊?”小太監和他師父都愁眼看着我。

我把手裏皮影子一股兒腦扔他們懷裏,“沒事兒,我……我得回趟家。”

小太監連忙拉我:“清爺,您……太子爺他——”

“爺他回了再說罷。”我只管撈着大氅擺子出了東宮的門,踏着一地的白雪沫子就急匆匆朝善德門外頭走。

那腳程幾乎是逃也似的。

那刻我想,我得躲回家去,直如個膽小的懦夫,偷燈油的鼠。

【玖陸】

我回家時候正趕上徐順兒跟着方叔往外頭走,原不想同他們講話,他們卻先迎過來同我問安,說是二哥部院兒裏頭忽鬧了案子走不開,今日亭山夫人生辰去不得了,他們這是将禮送去。

然方叔說起,又咂嘴說這不大合禮數。

畢竟亭山夫人壽宴的排場在京中算是屈指數得出,面子擱得大了,別家都是家主嫡子登門道賀。若我欽國公府只着倆下人去将禮送了便回來,便顯得頗趾高氣昂,那就有得是人背地裏說我爹太不将他們權貴放在眼裏,往後雖也無人敢真同他磕上什麽,但人情走動起來大約還是能瞧出不同。

此時若我大哥能去也好,可京中官宦之家來往送禮,慣常講究避嫌。如我大哥在骁騎營做事,自然要避行賄主将之嫌,我爹又是個經手軍國大事的,親自往亭山府走動難免遭人說朋結黨羽,如此看我家中,二哥是個才入職六部不久的,又是嫡男又很知逢迎來事兒,去赴宴便是絕頂合适,可惜了他卻不得空。

“要麽我去吧。”我突然道,“定安侯府不也去麽。徐順兒,你去問問沈小侯爺幾時去,沒走的話就讓他來接我一道。”

方叔和徐順兒聽了很驚訝,問我沒關系麽。他們都知我小時候随着我爹去過兩回,因着那宴大了小輩兒多,我老被別人家的娃娃諷笑,曾還哭過鼻子和人幹過架,那之後既是我爹嫌我帶不出去不讓我随同了,我自個兒提起亭山二字也不大喜歡。

但不喜歡能頂個什麽使?喜不喜歡是娃娃的事兒,人大了要講應不應該。

我家裏沒人挑梁子了就合該是我去頂一頂,況想見太子妃的事兒我心裏頭怎麽都不痛快,恰好同沈山山插插科打打诨,也能算作纾解纾解。

卻也不知沈山山會罵我還是怎的,也許會勸我就此收了心性也好。

沈山山這人嘴毒,出口什麽往往一針就見血,他曾說過我同皇上這事兒前頭立着南山高牆,我當時若聽不進勸,就得是一頭撞上去的下場。

可我果真是聽不進勸,熱氣殷血一上頭去,膩在皇上懷裏就什麽都顧不上了,還當過自己是勇猛是可愛,豈知這不過是蠢罷了。

往後玉玺金绶襲了皇上的身,宮裏的女人多起來,皇上他能記得我稹清是誰麽?往後我爹要真揭了杆子掀了旗頭反了,皇上他能記得許我的事兒麽?

這問我一道道地問自己,卻愈發沒底氣兒大聲答個能字兒。

我腦子不好脾性也壞,也許皇上也就看上我一張臉,也就是聽我貧嘴好玩兒。我自認不比古來的那些個男寵多出什麽,往後蒼山一變天下秋,真臨着他掌權了日理萬機,說不定能覺着我這是狐媚我這是吵吵,到時候再捏了我爹的忤逆,于我真就是什麽都絕了。

書讀得多了,我知這帝王大業中焚琴煮鶴從來有,憐香惜玉幾無人。

況我連香玉都不是,說琴鶴更比不上,再往後數幾年,于他約摸能趕得上是一場煙灰,抖落了吹了散了就罷了。

如此作想一二,我竟有些慫頭慫腦地想,若沈山山此番再勸我放手勸得懇切,那我要真能聽得進去了,倒似是樁好事兒。

可心裏往回一想來路磕磕絆絆,日子是蜜中調出的油,望去滿眼的楓樹一水兒紅一水兒黃地兩邊混來,當中飛葉盡處,一人舉手投足印在我腦子裏,我卻又不甘心起來。

我是真沒出息。

他行獵出宮快三日,我竟覺好似三秋。

【玖柒】

徐順兒同方叔先擱下東西去替我跟定安侯府問話,我收拾好了還從小院兒裏拎出倆仁壽年間的禪鳥花瓶兒補進禮單子,心想可勁兒糟蹋糟蹋皇上賞我的物件兒也好,他娶媳婦的事兒瞞着我我根本就不消對他愧,還排什麽見鬼的皮影子,想起來我都想扇自己兩耳巴子。

他賞我的就是我的,我送誰他管得着麽他。這要能将他東宮敗壞完了才好呢,看他怎麽娶媳婦兒。

我心裏正煩着,徐順兒回來了,說沈山山在他後頭一道,我打他身後卻沒瞧見人,扭頭看了會兒,沒耐煩了:“哪兒呢?你把沈小侯爺揣兜裏呢?”

“我哪兒能啊爺。”徐順兒頗無辜地往後頭照壁一指,“小侯爺跟那兒躲着呢。”

我順看去果然見沈山山打照壁一邊兒探了腦袋出來,眉似鴉羽目如星,頭上烏木束發,勾着唇角正看着我笑:“稹小公子的眼睛得去瞧瞧大夫,我這麽大個人,徐順兒能揣才有鬼了。”

“來了還不趕緊給爺請安,躲着做什麽?”我立在院兒裏瞪他,心裏有氣也往他身上撒,“你如今成啊沈山山,爺我頭前兒過生也沒見你孝敬,眼看着沈小侯爺如今身家紅了人金貴了,是不将我稹三爺擱眼裏了。”

“喲,生氣了我的爺?”沈山山聽着我酸裏酸氣,趕忙背着手從照壁後頭走出來賠笑:“爺息怒,爺息怒,宮裏也不是小的能随意進的地兒,小的這不給你補孝敬來了?”說着突然從背後一把拉出個大片子玩意兒,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一晃蕩。

我定睛瞧,竟是個大鹞子風筝,喜得趕忙接了來看:“你不是忙着學監裏頭的事兒麽,還能記着給我紮風筝。”

“去年紮的蝴蝶兒你嫌娘氣,今年就給你紮的鹞子。”沈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那大鹞子頭上,“鹞子腦袋還是竹篾編立起來的,可花了我好大功夫,你瞧瞧喜不喜歡。”

這鹞子眼睛畫得活靈活現,是真正威風八面,我本看着很欣喜,正要說喜歡得了不得,然沈山山指頭那麽一晃,我卻見着上頭兩道長長的血印子,忙揪了他手瞧:“你這手怎麽了?”

沈山山把手抽走了笑笑:“嗐,沒事兒,就前幾天紮的時候給篾條兒崩了一下,這都好了。”他把手中另一樣兒也往我懷裏一擱,“篾條剩了不老少,我想着你去年的蛐蛐兒籠子摔壞大将軍也跑了,就順帶給你做了個新的。明年不就秋貢了麽,考完了當能玩兒上兩日,咱們去畫眉河邊逮蛐蛐兒,我給你重新捉個大将軍。”

籠子挺小巧精致,上頭垂了荀蘭色的穗子,攥了個絲糾的提繩,明明是纨绔的東西,卻竟能有股子雅致。我瞅着只覺若明年考完秋貢,白露時節若能尋着青黑色的大将軍,擱在這籠子裏頭就能提拎着任它聒噪地亂叫,滿街臭顯擺,放在沙場上也能大殺四方,想想就很來勁。

沈山山果真很懂我。

我捧着小籠子執着風筝,吸了吸鼻子應他,“哎,那這回大将軍起個什麽名兒?”

過去蛐蛐兒都是沈山山抓,名兒也都是他起,他有學問,我的蛐蛐兒全是白起蒙恬李廣章邯,一水兒名将,去年跑的那只叫樂毅。

沈山山從我手裏抽了風筝和小籠子扔給徐順兒,拉着我往外頭走,“抓了再說,名兒多得是,我來的路上想起個姬阏,這名兒也好。”

我卻沒想見他竟一開口就是這個名兒,脫口就罵:“好個屁!不好!”

正走到他家馬車邊兒,沈山山瞥我眼:“美男的名兒你不都挺喜歡麽,還當自個兒是潘安呢。公子阏能打仗還長得好,多合适啊,那要不叫他的表字兒吧,子——”

“別說了,”我一巴掌拍他後背上,“你真給爺捉了大将軍再想,先上車。”

“捉就捉,我什麽時候失過手。”沈山山笑着就把我往車裏塞了,自己也坐上來往外頭道:“去亭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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