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玖捌】

沈山山馬車走了會兒,我坐着老覺有東西紮着我後背,反手尋摸出來一瞧,竟是兩套三本合刊的藍格兒抄善本,一套叫慧文錄鬼,另一套書殼上寫了四個大字兒——大溪落寇。

“這什麽書?”我抓着大溪落寇就翻開看,“嘩,蘭草生寫的?新書?”

“你真是在宮裏頭待傻了。”沈山山靠着車壁看村夫似地看我,“這倆書才一出就快紅爛了,崇文還想宰我大價錢,裝模作樣同我說得排上隊,不就是變着法子匡我加價?我等等倒沒關系,只是想着你出趟宮難,來的時候就去館裏扯了兩套兒就走了,讓他們德性。”

我不禁作難:“崇文這麽多年了還這樣啊。”

“指着顯貴搶起來圈錢,誰不這樣,巴不得外頭餓狼撲食才好。”沈山山随口道,“晚會兒宴散了你帶回去看罷,我瞧了兩眼兒,總覺着和過去蘭草生寫的不大一樣,別是找人代的筆。”

“好看不就成了。”我膽子小,把慧文錄鬼擱下,“這妖魔鬼怪的我看了晚上睡不着,你還是自個兒留着吧。”只按着大溪落寇翻開,那第一次瞧見扉頁子上第一句話兒我現今還記得,再往後翻幾頁兒就能知道是好故事。

我謝過沈山山,問他學監裏頭還順不順,他說挺順當,再問他家裏,他倒是皺了皺眉頭,才說還湊合。

“要不入宴聽會兒戲我們就早些走罷,”沈山山道,“今兒給你補齊過生那老三樣兒。”

我過生老三樣兒便是收風筝聽戲吃鍋兒,他一說就讓人喜氣,我恍然大悟:“怪說沒覺着我真十六了,感情是鍋兒沒吃啊。”

沈山山聽了,打天際給我飄來一白眼,“得,合着你就指着吃鍋長大的。”

我捧着手裏的書大笑起來。

說着話兒亭山府就到了,我倆跳下車,但見外頭已然紅錦紮了花兒,金絲兒貼了壽,一水兒熱鬧人潮呼天搶地往裏走,不似賀生,倒像是逛廟會。我跟沈山山開玩笑說此時若那亭山府的牌匾落下來,鐵定一趟子砸中五個裏頭就有四個王公。

沈山山一拍我腦袋罵我嘴碎,鬧騰騰地忽聽後頭有人叫他表字兒:“尋柟!”

沈山山回過頭去看。

這聲兒是叫他,可我卻覺着特耳熟。猛轉眼,果見是小皇叔穿着華服提着金玉煙杆子走過來,四下裏頭見着都開始給小皇叔跪禮,我跟沈山山要跪又給他拎起來,見我在,小皇叔臉上笑一頓:“喲,清爺啊,你不是說不來麽,你來了我們怎麽去逛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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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想起還有沈山山逛窯子這出,然沒及問出個話兒來,卻聽沈山山緊接着就笑他道:“王爺說得就跟我真去過似的。”

小皇叔見他笑,便又笑起來:“我這不吓吓娃娃麽。”他又起手往我臉上掐,“清爺這膽子是給喂肥了,敢瞪爺,信不信爺今兒把你給賣了。”

“要能賣我早賣了,還能等王爺麽。”沈山山嘆着氣把小皇叔的手給拉下來,引我們往裏頭走又好生長嘆:“王爺,癡兒賣不起價啊。”

我一聽,氣得擡了腿兒就蹬在他屁股上:“成,那就賣你,你不癡,還能幫人考狀元,賣了我同王爺分着花還嫌多。”

沈山山嗤笑了拍着袍上的鞋印子,小皇叔拉我道:“賣給我呗,勤學館裏頭做賦我還差個人幫我寫呢,這正好。”

“好好好,”我手連忙伸出來:“那便宜賣了,五個金元寶吧就。”

沈山山當先一巴掌扇在我手心兒上:“稹清,白瞎了我的大溪落寇,你這白眼兒狼狼心狗肺恩将仇報!”

沈山山應知道不該同我倆這宮裏頭的說賣娃娃,他哪裏說得過我們。我跟小皇叔笑作一團。

不過想起來小皇叔那天兒身上衣服是真正好看。平日裏他進宮總穿品服,只見着貴氣莊重,不似這常服來得落拓。我們奉了賀禮記下,沈山山被他娘叫去幫襯,我跟小皇叔由人帶着找地方坐了,就拎着他袖子問他衣服哪兒做的。

小皇叔心煩地拿袖子扇我:“甭問了,除了你這小娘子似的來問,有別人在意麽。”

我往四下看一眼,周遭要麽是盯着亭山府裏搭起的戲臺子呀呀唱,要麽瞧過來也只是點頭哈腰,在意小皇叔衣裳的,除了我倒是果真沒有。

小皇叔垂眼摸出镂竹的火折子來吹紅,往桌角磕了磕雕邊兒煙鍋點着了,“你還是聽戲罷。”

戲唱的什麽記不住,沈山山一圈告禮完了才坐來我身邊兒。膳食擺上,雖是壽宴,也不見着多奢靡,算作很中庸的,怎麽都叫人找不着話柄。

此時有人捧着盤子來讓賓客簽祝詞兒,我沒在意,撿着福祿壽喜寫了,寫罷了擱到沈山山跟前兒接着簽,他倒是盯了半天盤子都簽不出。

我伸手在他跟前兒一晃,“你看書腦子看壞了啊?要不我替你想想,這我拿手。”

沈山山遭我晃回了神,這才徐徐拿了筆,看着盤裏的紅箋子笑了笑:“稹清,你這字兒見着……是寫得規整了,臨的是魏碑罷。”

我心裏一節子拍漏,看着那盤中的字兒,喉頭突然艱難起來,隐約是嗯了聲。

魏碑樸拙險峻,舒暢流麗,我這字兒是魏碑的。

可我臨的卻不是魏碑。

朝中打知道皇上做太子的時候愛寫魏碑,便鮮少有人敢同,只怕牽上奉承的幹系被宮裏猜忌結黨。上趕着要他教還就指着他帖子臨字兒的人,活脫脫就只有我這半吊子的侍讀。

不過我這字兒還是及不上他。

大約是性子懦弱些,我寫字兒一勾一劃不得力道,卻偏生要學他的字兒,其實想來很勉強。

皇上說了我老長時間,還叫我去禁軍校場借沙袋子來練腕力,我總嫌棄費事兒吃苦不肯練,久了後,他也就由着我。

大概我心裏總以為這事兒不是練兩日沙袋子就能得解,畢竟骨子裏頭的東西,若不很歷些事兒,哪裏是那麽好改的。

作想間沈山山那廂已寫完了祝詞兒,神情倒不似寫之前松快,只轉手又把盤子遞給小皇叔。

我見沈山山再度晦然看向我,料想東宮選秀立妃之事沈山山身在學監裏頭貫交高門之子,怎麽都該有所耳聞,他當早已知道我的處境,怕我這當事兒的人才是最後蒙在鼓裏的那個。

由此我不免更覺窩火起來,幾乎喉嚨裏都搪着口血沫子,一張口就能吐出來。

我不說話,宴席是再吃不下,沈山山見我不動,便好似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說要麽帶我去吃鍋,正巧,有些事兒也該同我講。

我想着他定是要開始規勸我了,我來的一路上都盼着他能規勸我規勸得懇切,然真臨到頭來又打心裏抵觸起來,眼見着小皇叔寫好了祝詞交出去,周遭亭山府來人同他敬完了酒,我便問小皇叔要不一起去吃鍋兒,好歹有個人隔着沈山山就不好講話了。

小皇叔向我們看來,瞥了眼沈山山,似是詢他意見,然也沒聽沈山山說什麽,小皇叔卻已然苦笑起來:“瞧着沈小侯爺是不待見我去,你們小輩的玩兒罷。王府上添了人,擱不開手腳了,爺得早些回去。”

我也就作罷,跟沈山山起身恭敬同他別過,沈山山又妥當着人去備車,小皇叔挑着眉頭收了煙杆子套上便也往外走。

我心知這是避不過沈山山一頓勸,只好硬着頭皮跟上,可剛臨着要走,沈山山又被他表哥叫住領去邊兒上說話。

他表哥快比我們大上二十歲,因是我大哥的上司,我也偶然祝宴上見得,卻并不熟,不大好意思跟去說話,便就一邊送着小皇叔上駕一邊等着,餘光裏又見他表哥似乎有意無意往我這兒看顧來,也不知說什麽,神色很正經還指了指我這邊兒。

沈山山突然就沉着臉按下他表哥的手來,肅容說了什麽,他表哥也就收了話嘆氣,轉身走了。

我這兒看着,心想亭山府和定安侯府軍中聲名振振,是滿門忠烈,他表哥這麽點着我說沈山山,會不會是叫他不要同我欽國公府再親近。

見沈山山走過來,我們一邊走,我一邊強将這話做了笑問他:“你表哥是不是說我爹是個反賊,叫你別同我這亂臣賊子出雙入對兒了?”

沈山山聽了,突然在我後頭趕上兩步:“稹清,其實我——”

我扭回頭看他止住了步子,便問:“其實什麽?”

亭山府大門兩盞暖黃燈籠透着光,照在沈山山臉上我卻晃眼覺出陣白,他人像被我這一回頭唬了唬似的,眼中有什麽一瞬而逝。

他沒說話,只那麽微蹙了眉頭看着我,眸色倒很深。趕禮的親貴高門不斷從我二人身道走過,幾次撞上我肩,可我那時候卻也似心中發了狠,只一動不動站在來往當中,再度問他:“其實什麽,沈山山?”

我也不知自己是盼着他能說出什麽來。好似覺得他要是能說出什麽,我如今的處境大約就能有個缺口,能解脫出來,能落在一處安穩上。

可沈山山又能說出個什麽?

我倆當中,本生也從來就沒有什麽。

漸漸地,涼風刮起來,沈山山恍惚回了神,只走來拉着我往馬車去:“我是說,咳……其實我找着一家比慧林寺更好吃的鍋兒。”

他掀了馬車簾子扭頭看我,終于是再度笑,“走,我領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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