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玖玖】

他終于是又避了我的話。

不過,怪不得他。

其實現今想起來,我和沈山山要好是要好,可有些事也不曾提過。

比如我為何知道慧林寺外頭的鍋兒好吃。

其實慧林寺外頭的鍋兒,于我而言從不緊要。我當初之所以知道慧林寺外頭有鍋兒吃,是随家中拜廟的時候見了慧林寺後山的一園子花樹漂亮,打那園子出去半裏地兒,才偶然見了個吃鍋的去處。

第一時刻想起沈山山是個愛吃燙菜的,這才獻寶似地領了他去。

三四年前的事兒了。

單說我自個兒的話,每次想着去吃鍋,實則是留戀能去瞧瞧花兒。我領着沈山山去看過那園子,他不堪造化,只當爺是吃鍋吃高興了邊兒上逛逛,偶然才發現的園子,也曾笑過我的。

我從來由着他笑,也從不在意他笑我,當時只想着,能看着他笑就頂好了。

其實,眼下也一樣兒。

我還是更願見着他笑的。

能高興,便去哪兒都成。

反正這也冬天了,園子早已不生花。

【壹佰】

沈山山帶我去的那家鍋兒因就在京城裏頭,近,故後來我們入班後還常去,慧林寺那兒倒去的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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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實話說,那兒的鍋是比慧林寺味道好些,只酒比不上。

時節是初冬,我倆要了壺溫的枸杞酒,我竟也能和他聊起兩句念學的事兒來,不至只曉得說道孟浪。

沈山山估摸了來年秋貢大約考什麽,說得有板有眼給我講承題,我笑他又不是神算子,何得能知道。他還口做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我倒是模糊了,只記得我倆喝酒喝得大笑,他替我燙了好些菜,使筷子夾到我碗裏,叫我別只顧着喝酒,菜也得吃。

然他夾給我的菜還是沒動多少,酒卻很快去了大半,沈山山酒量從來不行,便只喝了兩口,其餘都跪歸了我。

越喝,我看着石鍋裏冒騰的湯泡竟越清晰,裏頭筍子青菜一簇簇翻湧,間或浮起兩三塊兒山菌,每一陣熱氣都帶出陣大骨高湯的濃香。

周遭食客講話兒聲音老實大,隔壁間兒還有劃拳猜謎行酒令的,夥計幾個在鬥嘴打鬧,愈發吵嚷市儈,也不知沈山山這麽清淡個人怎尋了這樣嘈雜個地兒。

這地兒活該是我這愛熱鬧的來大口吃肉喝酒才對,他該去清茶樓裏頭聽書。

我擡頭看他,他坐在我對面兒,手上筷箸專注夾了片兒羊肉涮着,臉隔在石鍋騰起的蒸蒸水霧後頭愈顯得白,面上沒有笑了就有些冷,眉頭因看顧手上東西而輕蹙着,眼睫垂下也一絲不亂,都規規矩矩的。

要說起沈山山這臉,慣常挺英俊好看,不過不言不笑的時候瞧着倒是有些不近人情,我想不出他平日在一群高門貴子中游刃有餘的模樣。

我也從來不願想,只笑了笑,“咱們挺久沒一起吃鍋了。”

沈山山聽了,淡淡擡眼看了看我,沉默了一時,才手臂伸過石鍋把涮好的羊肉夾到我碗裏,“今年是沒有過。去年你生辰時候我同先生去了壽縣貢院,便也沒有,算到如今,總也該有一年半了。”

哎,什麽一年半。沈山山這記性,還學監裏頭的屆長呢。

是一年又八個月。

猛一說來,竟似彈指間。

十五十六這一道道地過,我們不止沒有一起吃鍋,除卻我娘喪事上他家一道來吃過回飯那次,一年多當中我二人私下裏是連口茶都沒一起出去喝過的,若非亭山府祝宴撞上了,我大約還真難見他一次。

問起來他總是和學監的先生去了地方貢院,要麽就是家裏姑婆舅子的事兒……

嗐,其實他不消說這些。

我倆,何至于呢。

誰不嫌魚腥?誰不避騷氣?我過去同他說的那忠君二字唬唬常人便罷了,沈山山何其靈醒,從來我唬他不住,他都是門清兒。

我知道,我心裏都清楚,他這麽并非是真要疏遠我了,他給我帶雜書紮風筝是一心還待我好的,只是擱了我同皇上如今這境況,若非必然,他也真不該同我多待。

我是個禍患。

我嘆口氣,日子長短的事兒不同他争,只埋頭又要倒酒,沈山山便接過酒壺替我斟出來。

一股子糯米枸杞的熱燙氣兒撲在我面門上,甜膩膩的。

我聽見他終于還是開了口:“聽說……太子妃在選了,稹清,你——怎麽辦?”

我沉沉端了盞中水紅色的酒,一仰頭就幹了,頓時心胸燒磨得暖熱,老了喉嚨吸鼻子笑,“能怎麽辦,喝悶酒呗。”

這酒喝着也着實悶。

人說喝酒能澆胸中塊壘,擱我身上都他娘是胡謅的。

我這人喝酒從來醉得慢,待到真醉了還能迷糊蒙頭大睡一場,可真醉之前卻能難熬到姥姥家去,每每總是溫酒入喉上了頭,平日裏緊持的神智麻了,終于再不能糊弄自己。

“你不是要同我說事兒?”我問沈山山,“就這事兒?”

鍋裏物什大約撈盡了,爐子下頭的炭燒得差不多,方才翻滾的湯也漸漸平靜下來,沈山山慢慢擱了筷子,凝眉看向我,好似是定了定決心,才肅穆問我道:“……稹清,你同太子好,是不是因為你爹那大事兒的幹系?”

我猛擡頭看他,只覺他這話毒得就像把刺刀,提着往我心口一陣戳戳,直戳在最痛的地方。

這問是我自己夜裏躺在床上都不敢想的,從來能避幾日就避幾日,可擱在那時光天化日周遭嘈嘈,沈山山又不愧是我肚裏的蟲,竟就那麽突然地問了出來。

這要我怎麽回他?我想幹脆應了這言,卻實在不甘心,打心底想反駁,但我怎麽反駁?

我最起先要巴結皇上本也就是為了我爹那樁子事兒,但歷了這些年,雖也沒什麽好了不得的大事兒,但皇上于我卻真真再不一樣了。

擱了我自個兒,根本不是個想考學想做官的料子,我大約能鬥雞走狗賭馬吃酒聽戲看書一輩子渾渾噩噩就過了,任外頭說我是富貴草包窩囊廢我不在乎,因這世上從來也沒誰對我有過甚希冀,我爹沒有過,我大哥二哥不消說,我娘走得早,唯望是我平安和泰,別的更沒有,就連沈山山給我講課業講到了我真不懂的地方他怕我老想不通了不好受,從來也都是直接就替我做了算了。

可唯獨皇上不。

唯獨皇上這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處的人,他真信我能考入班進禦史臺。

在東宮夜裏溫書的時候從來我聽不懂什麽地方,他就提着我不準我睡,活活要給我講透了讓我能舉一反三了說清楚才放人,才開始時我心裏還怨過,被逼狠了還哭鼻子,然哭着鼻子他也根本不帶心疼的,絹子丢在我跟前兒讓我趕緊擦擦淚繼續寫字兒,哭狠了還要罰我侍讀的月俸,唯有苦讀懂了書,才能得着好,有吃有玩有親香有錢拿,賞罰分明。

如此一日日習慣下來,過去幾月一年地回頭瞧,我長進好似飛雲逐月,說不定還真能進禦史臺。

可禦史臺倒從來不是緊要的。

我只是不想叫他這唯獨對我報望的一人失望。

沈山山見我良久不答,正沉了口氣要接着說什麽,可這時候我想了想,卻厚着臉皮老老實實答了他:“不是。”

沈山山那一言哽在口邊,一時間,他眼眸中黑曜般的顏色好似忽而濃烈一分,嘴唇動了動:“稹清,若——”

“沒騙你,真不是。若真是,那倒還簡單了。”我擺擺手打斷他,又拿酒壺要倒酒,然酒壺都空了,只得又放下。

“你別勸我了,沈山山,”我嘆口氣,“好歹往後日子還長着呢,拖一陣子總會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要立妃總會立妃,我怎麽樣也都是過,大不了侍讀不做了,往後考不起學也就罷了,國公府裏多我個閑人也不算什麽,說不定還給我爹省份兒心呢,是吧?”

沈山山聽得一愣。

話是這麽說,可說出來卻又紮着心窩子疼,裏頭幾句真幾句假幾句甘心幾句諷,大約也就我自個兒知道。

沈山山被我堵了這句,好似本來要說什麽,也都說不出來,沉頓在對面兒板凳上嘆了口氣。

我問他:“你嘆什麽?”

他沉默良久,擡頭再看了看我,神色複雜道:“沒……沒什麽。”

酒沒了,鍋也吃的差不多,我倆站起來,他結了賬。走出去天有微雪好似輕瓊,漫夜的黑爬上了京城的天兒,當空寒星都透着涼氣兒,一站在石板道兒上,冷就鑽進了骨頭。

沈山山送我回了府,下車時候他都又踟蹰一陣子,好像還真是有什麽要說,但最終也只是把大溪落寇交到我手上,叫我回屋熱浴了早些休整罷了。

嗐,大概是我喝了酒腦子亢奮想得太多,畢竟沈山山能有什麽事兒?他家裏就他一個娃娃寶貝成了傳國玉玺似的就等他光耀門楣,親戚也都和睦,還有那麽能的表哥大姨傍着,哪像我似的日日想着家裏外頭都是破事兒。

若他真有什麽要緊的要說,我這傻子聽了又能幫上什麽忙?

哎,我自己都是軟泥糊就的菩薩,可怎麽保他過江。

我送着他好生上車,他家的馬車在國公府門口兜着掉過頭去,便噠噠地慢慢走了,轉瞬混進旁邊兒的大街上,和着各色來往行人車馬和街角的昏燈,好似在大江大浪裏頭沉浮翻騰的船。

我這菩薩的一身軟泥,看着看着還覺出份險,想來真是喝多了。

偏偏倒倒踩進國公府門的檻兒,我不禁一回回地心想,人要真能自由自在的多好,沒這麽多煩心事兒。

最好的,不過就像大溪落寇那扉頁子上寫的一樣:“隐跡風塵許多年,身穿一件杏黃衫。一生愛管不平事,寶刀光射鬥牛寒。”

【佰壹】

跨進家裏,只有大哥的南跨院兒亮着燈,聽見裏頭似乎在吵嚷,我自然懶得去招呼。二哥想來還在部院,我爹也沒回來,安全。

我迷瞪着眼睛,樂颠颠兒摸回院裏睡覺,在夢裏終于劈頭蓋臉将皇上一頓臭罵,然後騎了棗紅黑鬃的高頭大馬橫挎把彎月寶刀,大喝三聲“狗屁太子妃”,英武非凡地把皇上拽上了馬就飛奔走了,全京城的小輩兒夾道兒鼓掌叫好。

一路風塵仆仆才将将要奔出京城南門呢,沒成想卻突然聽見身後追兵中傳來徐順兒一聲大叫。

“爺!醒醒!爺!”

吓得小爺我撲爬摔下馬來,寶刀落了馬奔了皇上也沒了,囫囵從床上一個打挺坐起來,入目又是沉沉卧房裏頭滿室的金玉花瓶子石頭玉器根雕,一個徐順兒在當中晃着,一臉的焦急。

我看着他,頭疼欲裂地罵:“你嚷嚷個屁!爺睡覺呢!”

徐順兒一跺腳就把我從床上往外扯:“哎喲我的爺,快醒醒!宮裏出事兒了,來了公公接你去東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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