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佰貳】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我只當自己吃了鍋兒喝了酒蒙頭大睡一覺或許翌日由我爹一頓打,便渾身毛病都能周正了,要回東宮也就是同皇上吵一架的事兒,再怎樣就再說吧。

皇上學念的是好,可沒用,真鬥上嘴了他從來鬥不贏我。

徐順兒給我兜頭罩上衣服拴上腰帶環佩,我瞥眼兒外頭天還黑着,不知是三更還是五更,便實在冒火:“爺這不才出來麽,東宮能怎的?”

“那公公不肯講,只說有急事兒。”徐順兒扶着我踉跄出了小院兒,院外國公府裏一些下人醒了,披着衣裳出來看顧,立在廊子上舉了燭燈看我就問三公子怎麽了。

我哪兒知道怎麽了,跌跌絆絆終于穿了廊子到了大門上,皇上身邊兒伺候的那小太監果真領了倆東宮常見的侍衛等在那兒。

大夢給他們攪和了我也不耐煩,問他們這大半夜的是什麽事兒。

小太監多半想着我同皇上那事兒也不能真說出來,便漲紅着臉,諱莫如深瞥了眼我身後跟着的徐順兒和門房,趕緊埋頭一指外頭的馬車:“……清爺,太——太子爺回了,就——宮裏沒瞧見您,讓咱們來請——請您,趕緊入宮去見見,有……有話說。”

呵,原來是主子爺行獵回了見我被氣走,緊趕着讓人來接我回去敘話兒的。

可聽見這個我更來氣了——他這時候能想起我稹清,他早幹嘛去了?自個兒要娶媳婦兒了就當我是團屁,現下見我不在了又巴巴兒地遣人來叫我回去,這京城裏頭就算養個外院兒都不帶這麽埋汰人的,他還是當朝太子爺呢!我好端端國公府的小公子又不真是他養的一條狗!

狗脖子上還給拴牌兒,我這他娘的連狗都不如。

“有什麽話不能明天兒說?”我吊着眉頭陰陽怪氣,“太子爺不該忙着多看看選妃麽,深更半夜地同我這侍讀磕什麽?我家裏都睡下了,這不折騰人麽。”

徐順兒急急在後頭拉我一把:“爺,可顧着禮數罷!”

禮什麽數,徐順兒他懂個棒槌!我扯回袖子根本不理他,正待繼續多諷兩句兒撒撒氣,這時大哥卻恰好披了大氅走出來了,一臉惺忪地問怎麽了。

再諷下去我家裏就得知道府上出了我這個分桃兒斷袖的,我只好悻悻收了氣焰,扯好了袍子別過大哥,心不甘情不願地同小太監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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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擡頭低眉間一尋思,卻又道自己是三日都不曾見過皇上,也不知他這回去都獵着了什麽,有沒有什麽趣事兒,想來心裏好似有一塊兒搔撓得癢,只恨這馬車沒生出對兒翅來好徑直飛到他面前去看看,适才那大大方方撒潑的架勢也就不大擺得住了,見着小太監和侍衛都一道坐上來,馬車也踱踱起行,我忍不住就道:“那什麽……爺他沒睡呢?都這時候了,還,還有什麽話說……”

我這好好兒的一句廢話,說出口卻叫那小太監瞪紅了眼睛,下瞬,他豆大的淚珠子突然嗒嗒落下來。

我傻眼兒了:“你好好兒的哭什麽啊?”

小太監拾着袖子一揩臉,突然癟嘴抽泣:“清爺,其實……其實是太子爺他行獵出事兒了……”

我聞言登時後脖頸都涼透了半截兒,下刻擡手就揪上了小太監脖領:“別胡說!”

“沒胡說!”小太監逮着我揪住他的手腕子,哭得吭哧打顫:“清——清爺,東宮裏頭的規矩您知道,我哪兒敢胡說……太子爺同幾位爺去行獵,遇——遇上了沒貓冬的熊瞎子……皇,皇六爺折了腿,親衛死了一個,太子爺去救六爺,結果被那——那畜生撲了,後肩戳在枯木上頭……原是不該動的,然這回帶去的人手藥材都少,爺便令下回了宮……哪知眼下太醫都在,但就是止不住內血……他們說,說爺那情狀,是不大好了……爺聽了,說那得見見清爺,這才叫我們來請您的……”

我只覺背上一股極冰的血往後腦一灌,滿眼頓時一陣青黑,馬車陣陣搖晃帶得我酒後發脹的腦子愈發暈眩,胸中忽而壓抑欲吐。

方才吃鍋我還同沈山山笑話說往後時日還長,同皇上的事兒要等什麽船到橋頭自然直。

哪知這青天白日禍不單行,竟根本不容我等什麽來日方長。

怎麽會?

怎麽就會這樣?

——他不過是去行個獵,何至于受個傷就能不好了?

行獵他每年都去,野兔狐貍獵得從不少,獵了鹿便帶回宮裏炙了吃肉。禦膳房會送了瓊漿酒來,宮人就在東宮後院兒薄雪灑滿的地上架了銅板兒和柴火,生火上了肉,我怕冷,便總就着爐子柴火暖手,他拉我都拉不住,就數落我燒着手就知道疼了。

我從不聽,只坐在旁邊兒看他一手抄着絨袖一手用長竹筷子撥動板子上的肉片兒,笑他怪忙活。

寒煙裏暖氣陣陣肉香靡,他總是睨了我不在意,只好言問我愛吃生,還是愛吃老。

我貪鮮,慣常吃偏生的,而他愛吃老脆。

鹿肉鮮美,不管怎樣都好吃得要命,可要是今後沒了他,往後我哪裏來的東宮裏炙肉烹酒,我哪裏再談什麽生生老老。

只怕生非生,老不去,一心将死,徒身如枯枝。

【佰叁】

一國儲君出了事兒,聖躬早已驚動,我到東宮的時候,外頭甲兵立了個水洩不通,天子儀仗停着,想必聖駕在內。

小太監遞了太子腰牌說我是特诏入宮的,這才準他帶我進去,進了內裏得先請過聖安,小太監問聖駕何在,大公公說聖躬适才憂得心悸發作,太醫在裏頭問診,皇後娘娘陪着,請安并不方便,着我們先去見了太子爺再說。我們便急急轉過正殿上了游廊,卻竟見小皇叔正頹頹坐在我曾睡過的廊臺裏。

他抽着那金玉的煙杆子,手隐約是在抖,亭山府宴上見着頂好看的那身華服袖口都是血,早敗了一身的雍容。

轉眼看着我來了,小皇叔臉上神情好似已是木然,只擡了煙杆子往裏頭一指,哽咽道: “趕緊……進去吧……皇侄他,等你老半天兒了。”

我一口濁氣堵着氣門,腳下石板路似鋪成了棉花,踩得深深淺淺毫不實在,也不知是怎麽被領到皇上寝宮的。

裏頭地龍燒得太暖,掀了簾子一進去便是一股子藥味兒混着血腥,太醫幾個跪在屏外沉頓,每個都是一臉擦淨了脖子待斬的樣子,斷斷續續搖着頭。

我繞了屏搖搖晃入內間,一眼就看見皇上面如金紙地側卧在龍紋衾裏,露出的肩背纏着厚厚白紗,竟也透出幾絲血色,他雙目閉着,眉中細鎖了淺川,似是忍着極大的苦楚。

他這模樣立時叫我怕得說不出話來,僵僵立在原地,幾乎忘了路要怎麽走。

皇上身子從來是康健的,就我知道的這兩年,真是連風寒都不曾有過,可此時得見,他卻忽如一座寶山傾覆,倒入水中成了一團沙丘,好似風若一起,就能吹飛而走。

眼前情狀真到我再沒法子逃避,我雙腿終于是一軟,撲通跪下,“爺!”

床邊兒立着的大太監抹着眼淚,伺候着往榻上輕輕叫了聲兒:“主子,清爺來了。”

皇上是聽見了,雙目便漸漸睜開,內裏眸子黑而靜,漸漸目光凝到我身上,定了定,開口一如我每回出宮回來時候那般道:“哦,稹清來了……那近前來瞧瞧。”

我跪在地上早已僵硬,根本不可能站起來,還是身邊兒小太監強将我扶起來攙過去。

大太監引我坐在了皇上床邊兒上,我手腳冰涼地看着皇上,顫着唇道:“爺,你……你覺着怎麽樣了?”

皇上半耷着眼看我,聽是聽見了,卻不答這話,只慵然笑了笑道:“我聽他們說……你氣走了……大約不回來了。”

我拼上性命搖頭:“哪,哪能,我……我還要考學的,你得教我讀書寫字兒……”

他聽着,唇角勾起來,目光中有些游離:“……我還當我這兒,什麽你都……瞧不上……原來你只稀罕讀書寫字兒……”

我心胸發往脾肺都燒灼起來:“胡說!你什麽我不稀罕了!”

皇上緩緩閉了眼歇氣兒,再度睜開來,好歹是清明了些,他将手從衾被邊沿伸出來,笑道:“好,你既稀罕……那爺……再賞你個物件兒……”

聽他這話,我下意識竟不是要接他的東西,而是想往後退。

可我一身上下的熱血早已不知何在,是全身都失了力道,坐在床沿兒看着他,也根本移不開目光。

旁邊兒大太監看得着急,一步過來将我的手執起來,我掙不動,手終于被他摁在了皇上手邊兒。

皇上垂眼看着,沉默地将握拳的手緩緩擱在我手上,下一刻,他漸漸放開指頭,将一塊小小的,硬石似的東西握進了我手心兒裏輕輕攥住,上頭浮刻的字硌在我手中,還帶着他手上的熱。

我一旦想到這物件是什麽,瞬時就慌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麽!不成……你快收回去。”

可他卻只是靜靜回握了我的手,讓那小物件兒堪堪停在我手上。

這物件兒我不消去看也知道是什麽。

這是塊玉。

我知道是因這玉我也有。

坊間富貴人家生子早夭多是因當不起無量福祿,更別提宮裏的娃娃天家榮寵,便更易夭折,故不知從何時起,北地時興讓新生兒百日中含一塊兒刻了名字的玉來鎮魂,不至因魂輕便叫鬼怪勾去,往後便也要傍身作福佑的,叫做鎮魂玉。

此玉一旦有了,就要跟人一輩子,我腰間拴的塊兒稹家玉佩就背刻了我單名一個清字兒。

我娘曾告訴我,這玉在我就在,不用去怕鬼怪,玉就是生門,玉表了命。

這玉是他的,他卻竟要拿給我。

我終于是懦懦哭出來,淚一下便經流不住:“爺……你收回去罷,你能好的,定能好的……”

皇上聽着我哭,眉輕輕皺起來,拉着我的手稍稍動了動,趕着往常是會不耐地替我拭淚的,可擱了眼下,是不成了。

他無力舉起手來,便只能放下。

“……清清,別哭,”他深深看着我,那一剎中眼裏沉浮的濃淡好似天海,裏面不甘不舍,不休不止,将我掩映着像要把我印入骨子:“清清,我知道好物件兒你見得多,不稀罕了……我從來也,不會紮什麽風筝……不出宮,不知你愛聽什麽戲,愛看什麽書……你生辰也,沒好好兒同你過,到頭來……往後走,名分上大約是要對你虧欠的……若,若今日……就斷在此時,我身上,這輩子……便只有這個最好,要更好的……就再沒有了……”

他握着我手的指頭些微收緊,聲音終于有一絲顫抖:“這你拿好,收好,往後它替我守着你……你可,別再拿去送人了……”

我心中一痛,一時有如被人拿了鈍刀子往骨頭上割,愧意似沉山蓋海,只拼命要将這玉捏回他手心去。

他卻只用餘力堪堪拉了我指頭,緩緩閉上眼片刻,再睜開來,雙目中是黑而空茫。

“清清,我大約是不能再護着你了……”

我氣急得哭嚎起來,拍着他床邊兒咬着牙大聲罵他:“不行!不準!你卑鄙!你說過要給我落俸祿的!你說護着我的!你耍賴!”

他聽我這麽叫嚷了,卻也只好脾氣地笑了笑,竟似尋常聽我胡鬧慣的時候那般,輕輕嗯了一聲。

我聽他道: “是啊,傻子……你才知道啊……”

下刻我尚來不及說話,忽而他就閉上了眼,手指洩力從我手心落下了。

我驚惶之中,身邊大太監已叫起來,外頭太醫聞聲一哄而上,我被他們一舉沖了開去。

——昏花,沉頓,迷蒙。

眼前金玉壁挂飛葉雕花的床架倒轉浮旋,我搖搖晃晃攤開了手,裏頭那塊兒暖黃的圓玉上,隸書工整,刻了個極度規矩的“珩”字兒。

我快要窒息,耳邊幢幢人聲貫耳,冰涼刺骨,好似鬼怪,要勾走他的魂魄。

……

“山參吊着……內裏血若止不住,那嗆了喉嚨也就是一瞬的事兒……”

“……這也得看太子爺自個兒了,藥石折騰盡了,能頂過今夜便是過……”

“便是天意罷,哎,太子爺才十七八呀……”

……

“三公子?”

“清爺?”

……

眼前有太監來扶我,我這才見得自己已軟倒在地上,他們架了我,是要把我帶出去。

這時我突然發瘋似的一掙,将他們都掙脫了,反身沖回皇上榻邊,我奮力擠開前頭的那些太醫宮人,往裏趴到了皇上的床沿上。

皇上躺在那兒,睡卧如松石。

他一張臉是那麽年輕,眉眼那麽俊,待我那麽好。

我不信他只止步于此,我不信!

他還會變成皇上。

不管中間隔着多少人,我要他變成皇上。

我要他變成我的皇上。

我手足是冰涼,雙眼是刺痛,周遭一切再不緊要,只定定看着他,發狠将腰上的稹家玉佩扯了下來,疊了他那塊兒就塞回他被裏死死握住他手,惡狠狠道:“齊珩,你試試看,你敢走了試試看……”

後面太監已然又來拉我,可聲音卻也是帶了哭腔。

“我不出去!放開!”我脾氣上了甩過他們的手,他們也慣來不敢同我争。

我一把推了他們,硬着脖頸自坐到了窗邊的羅漢床上去,篤定道: “我就在這兒,我等着他,他會醒……”

“他一定會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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