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佰肆】

殿外下着夾風的雪,大雪粒子打在外頭屋檐上的聲幾乎是砸在我耳鼓上,幾乎叫人覺得出疼來,狂風肆虐凄厲,在東宮回廊折壁上刮出尖利的響,似鬼似魔。

皇上醒不過來,怎麽叫也都不應,昏迷間不住吐了幾回血,太醫幾個是急得半點法子沒有,只能叫小太監捧了銅盞去一次次的接。中間有一回小太監接得慢了些,皇上吐的血就溢出唇角,殷紅刺目地落在床被上,氣得我一腳踢開那太監拿過銅盞自己跪在榻邊兒上守着,目不轉睛地也哪兒都不去。

當中皇上他母後來過一回,想是因居慣了後位,便莊重得過了分,一味矜持着淚,明明是他兒子命懸一線了,卻也能紅了鼻頭一句軟話不說,只強打着精神吩咐左右用心伺候,說太醫醫治不好就提頭來見,瞥過眼看我這侍讀端端跪着一動不動,竟還能想起誇我忠心,要賞我。

我卻是替皇上心寒,連句謝恩的話都抖落不出了,好似是磕過頭,終于她又再被請去正殿。

她走了,小皇叔又進來,顫着指頭探過皇上額間,先叫了兩聲太子,皇上自是不應,小皇叔那雙嬉笑慣的眼睛就紅透了,突然抖了喉嚨,疊疊叫他珩兒。

哽咽了好一陣,他忽沖我道:“清爺,他們……叫我去議儲了……過會兒禮部和太常寺的來了,大約就要給皇侄量身子……你心裏,也有個數罷……”

我跪在地上一晃,堪堪回頭望他:“……量身子做什麽?”

小皇叔無地自容似地抹了把臉,垂眼艱難道:“宮裏壽衣棺椁之類……從來要提前備下……”

這幾字兒仿若霹雷響在我頭頂,我手一松,銅盞哐啷落在地上,“……太子他還在呢……他這還沒去呢!”

小皇叔說不出話來,我渾渾噩噩站起來推他:“你……你滾,滾出去議你的儲!滾出去!”

殿內的太監都被我這沒規矩的話吓着了,皆跑來攔我勸我跪下給小皇叔認罪,太醫面面相觑一句話不敢說,四下着急看着。小皇叔似不信我說了什麽,紅着眼厲目起來:“稹清,你反了?你敢叫我滾?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太監拉着我護在後頭,我卻還是指着他大罵:“就叫你滾!你不就是想着壓錯寶了可惜麽!如今有了新太子你就不要他了!外頭榮華富貴多着呢,他要是去了也給不了你,你要安身立命不如趕緊趁早巴結別人去!”

這話當是紮了小皇叔心窩子一刀,他愣得突然被我推踉跄一步撞在床架上,擡頭再看向我的目光中是極盛的悲怒,氣得臉都在抖,牙關咬死捏緊了拳頭,幾乎立時就要沖上來打我。

我迎着臉就等着他動手,可他卻只是沖上來擰着我前襟把我往後一摔,力道之大,直直将我摔到了地上去,自己确實死壓了怒氣,扭頭不發一言地憤憤繞屏打簾兒出去了。

太監們謝天謝地扶我起來,是手腳都在顫,我卻早不在意,只又捧回銅盞跪在榻邊兒守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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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外面報傳太傅大人帶禮部、太常寺諸官求見,我爹領着一幹子人走進來的時候,我剛接完皇上吐的又一陣血,見着爹來本是該磕個頭的,可卻也一時悶着心口說不出話來,望着他,心裏還望他能說些什麽安撫的話。

可我爹從來都沒同我說過什麽安撫的話,他只一貫威嚴了儀容,身上銀絲鶴褂與烏紗官帽一絲不亂,走過來大力将我拉開到一邊兒,後面一衆官吏便圍上了榻邊,拿出早備好的條尺類物,見了數便有人測有人報有人記,還低聲絮絮商量着棺椁的材質壽衣的色兒,一言一語聽得我耳朵都快流出血來,掙着吵着就要去止了他們,卻被我爹一把就按下:“稹清,不得胡鬧!”

我此時眼淚都滾落成了珠子,昏花看着皇上蒼白了臉獨獨躺在榻中被一群不知是誰的人給圍着量身,只覺片刻間就要睚眦欲裂。

“他還在,爹,太子還在……他還是太子啊……”

爹攔着我落訓道:“這是備下,也不是就要用上了,你也做了侍讀,怎就不知規矩。”

我掙了他手就問他:“爹,你是不是來議儲的?是不是!”

“住口!”爹只皺眉拾起袖子一把揩在我臉上,抹得我面皮生疼,“此事攸關社稷,何得容你置喙!爹教你的你是都忘了?”

他教我的道理多之又多,可我此時想起的卻是我第一回 兒入宮前他同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合着此時情狀,不由更哭得失了聲,挂在他臂彎裏站都站不直,幾乎要脫了力道。淚眼中望去,禮部的人此時量完了皇上的身子要退下,要報什麽我爹只揮了揮手,讓他們先出去。

那些人便就退了出去。

爹長久地沒說話,只靜靜看着榻中,聽着我哭着,也沒再擡手給我拭淚,不知是在想什麽。

我哭着問他,說爹你從前是給太子爺啓蒙的先生,你怎就狠得下心。

我爹動也不動,低頭瞥我一眼,說了聲:“因為你爹我是個臣。”

那刻我竟見他目下也有些微紅了,聲中微微哽咽。

他嘆了聲,輕輕說了句:“太子他小時候……可比你乖覺多了。”

【佰伍】

爹替聖躬過問了太醫一幹情狀,終于是被人請去正殿裏頭議事,出殿門時舉了袖揩臉,走得匆匆卻穩健有力,只是他再沒回過頭看我一眼。

我從不知古來書中立那些嚴父的模子是為哪般,叫這天底下不知多少娃娃傷透了心。

我心裏對我爹的怨氣是無人可說,一時見守着床對着皇上,真也就只能同他講,便也不管他究竟是能不能聽見,只絮絮叨叨就跟他抖落起了我爹的壞話,說我爹從小怎麽不待見我訓我,怎麽偏心喜歡我二哥不給我買玩意兒,怎麽不讓我看雜書話本子發現了就抽我大棍子,連帶從小我爹拿皇上勤勉來編排我的事兒也一道都跟他說了。

我說得口幹舌燥,一雙嘴皮子都快要磨泡,太監幾個看着心疼,好幾次奉水讓我多少潤潤。我顧不上,氣急了只管接着說,太醫都聽得點起了眼角,吸着鼻子又跪去了屏外頭,一殿上除了我,是一個說話的人都再沒有。

皇上還是沒醒,我心底已開始告念上了我從不信的神佛,殿中的暖熱氣兒死寂而緊逼,那些草藥的味道好似要把我溺閉了氣。

我怕,怕得要命,越怕,越氣,便越說。我牙碎嘴貧,我爹的壞話是從小時候說到長大又從大說回小去也不歇氣,可後來終于是眼睛盯着皇上太久,是真的疼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再忍不住,便擡手揉了揉。

然我揉完了眼睛放下手來,再擡頭時,卻看見皇上正半睜着深黑的眸子,靜靜地看着我。

我一愣,吓得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連忙再一揉眼睛。

睜眼,皇上依舊定定看着我,這次那眼中竟還含了汪沉郁的笑意。

他微啓薄唇,徐徐沙啞道:“……我沒死也快被你吵死了……稹清……”

——他醒了。

他真醒了!

我全身一振,喜得手都抖起來,“……爺,我……你,你醒了?……”

皇上虛笑:“……你那麽威脅我……我哪兒敢不醒啊。”

外邊兒太醫聽見了動靜都是振奮,此時一哄而來将我擠開去,我着緊地盯着他們,卻忽聽門邊兒守着的太監撩了簾子喜氣叫了聲兒:“天亮了,天亮了爺!”

我軟着腿腳靠在皇上榻邊兒的條桌上,聞聲看了眼窗紗,青白天光果真照灑在案臺上,靜聽下屋檐上頭雪聲不再,殿角廊臺上已無大風。

漫夜終過,皇上挺過來了。

那刻我幾乎要真信上神佛。

執事的太監一溜兒跑去了正殿上頭報話兒,太醫個個點起頭來,抹淨脖子的臉上終于透出幾分人氣。皇上偏頭又稍微吐出口血,還在閉着雙眼緩氣兒,他父皇母後已經齊齊從議儲的正殿上趕了過來。我爹跟在後頭,指點我在殿中不宜再待,我便只能不舍望了皇上一眼,請安告退。

結果跪下去都快站不起來,還是小太監連連扶了我出來。

苦熬一夜,眼睛都快哭瞎,我站在那殿外廊上腿麻背也酸,連嘴巴都疼,此時被朝陽一曬,立時頭暈眼花得快要昏過去。

混沌中,卻忽聞見絲煙灰的味道,叫我心神一醒。

扭頭看去,竟是小皇叔正坐在闌幹上搓着手抽煙杆子,見我出來,只瞪了雙血絲滿布的眼睛,看我一眼,又恨恨掉過頭。

我提起口氣推開小太監,一步一步重重走過去劈手就搶了他煙杆子來猛吸一口。

立時一口清苦幹澀的煙氣兒灌入我腔子,我吞吐不來,便老聲一咳,可那煙氣兒竟湧上我腦門兒,激得我振身一凜,瞬時大聲咳起來,不一會兒就嗆出了眼淚。

小皇叔氣得過來一把奪回了煙杆子敲在我腦袋上,逮着我一氣兒拍我後背:“你瞎抽個鳥蛋!看不嗆死你!”

他那手隔着我後背心的衣裳都叫我覺出絲冷,我哽着喉嚨問他:“太……太子爺醒了……王爺,你不進去瞧瞧?”

小皇叔拍我的手一頓,立時收了回去冷笑道:“本王這不被清爺給趕出來了麽,哪兒還敢再進去!”

我想起早先的事兒,頓時臉上有些挂不住,看着他就後怕起來:“王爺不是去議儲麽,什麽時候來的……”

小皇叔提着煙杆子往柱子上磕掉舊煙灰的手都是紅的,赤目睨我一眼,沒好氣兒道:“議老七那窩囊廢還不如不議,爺我根本就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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