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佰陸】

大半人一輩子裏頭,總是有場劫數。

有的劫數叫人失了魂,有的會叫人去條命。

皇上此劫來的險而陡,幾乎就快去了他的命,而我實則只在他身道兒守了那麽兩三個時辰,卻竟覺半輩子都搭在了裏頭。

因這死生大事而生的所見所感好似場瞧不見的煙,蹭着小皇叔那煙杆子冒出來熏在我心口上罩着薄薄一層,嗆入胸肺悶不透氣,也不知是将什麽給籠住了,叫我後頭再想起許多事,也漸漸開始與往日不同。

東宮裏皇親重臣一幹散了已是當日快下午的事兒,來去中再沒有人說什麽議儲,竟似那本生就不存在似的。禮部和太常寺跟着我爹出來的時候也不知将那記身量的冊子擱去了哪兒,總之是再找不見,挨個兒的嘴裏也閉口不再談喪禮轉而聊起開年的秋闱。

先皇起駕點走了小皇叔,也分給他些皇上原擔着的差事好叫他實在安心休整一陣子。皇上他母後留了會兒指點布置人手,是最後出東宮的,卻也壓根兒沒說過留下照料的話。

我一直待在皇上寝殿外頭的廊上,待到人都走光我再得了機會進去的時候,皇上失血太過,精神似不大能支得住,已獨獨又睡過去一會兒。

我悄摸着他床沿兒坐了,看他眉目安穩素淨,聽他呼氣平順,見着好一會兒也不再吐血,終于心中大石頭滾落在地上。那刻竟是守着他也快哭出來,一時胸中有萬感齊堵着嗓門兒,又想捉着他手可勁兒地搖,又想咧着嘴同他大聲地笑,還想悶在他懷裏狠狠地哭。

可卻又全然舍不得驚動他。

到頭來我唯一敢的,不過是輕輕捏着他放在外面的手指頭。

那指頭是溫熱的,于我便是絕頂安穩的。

皇上他拉弓拿筆都是右手,二三指的內節上有很深的一道弦繭,四指的頭節指背外也覆着薄薄一塊,遠遠瞧不出。我過去慣常見着只當他指頭長又白淨,自然拿什麽都好看,卻不知這世上每一種好看,翻開裏頭都是層青繭。

“……瞧什麽呢?”

我正端詳着,皇上側卧在被裏忽然出聲,我驚起擡頭,見他正含笑看我捏着他幾指,英眉下望我的眸子深黑而專注。

我臉一燙,忙把手收回來坐直:“……就随便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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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笑得更深一些,蒼白臉上因這笑都似染了幾分薄色。他輕輕把手心兒向我攤開:“那你接着瞧,我不擾你。”

我揉一把眼睛,踟蹰會兒,還是把手又放回他手心兒握住,細問他:“爺,你覺着好些麽?”

他眉頭輕蹙,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我手背上溫和起來:“你呢,睡過麽?”

我搖頭,心道這可是來人給他量棺材板兒的情狀,擱了誰能睡得着?

皇上嘆口氣,向身側往外的空位瞥了瞥:“過來,睡這兒,歇會兒。”

我腦袋一懵:“爺,這——”

他握着我手向裏頭帶一些,“上來。”

旁邊兒立着的太監聽他堅持,眼見着就要過來給我脫了衣裳鞋。

“別別別!我自個兒來。”我連忙止了那太監,自己兩把扯了靴子盤腿上了皇上的龍床,搓了搓臉,估量了位置,這才小心翼翼就着床沿兒朝他側身躺了。

躺下還往後又退了退,以免離他太近。

皇上唇角勾起來谑道:“你怕什麽,眼下我這模樣……還能将你強了不成?”

我直直盯着他,沒臉沒皮道:“……我是怕我忍不住強了你。”

此話一出,皇上頓時繃了臉忍笑,大約就怕笑起來牽扯傷口疼。下刻他雙目緩緩閉上長舒口氣,又睜開來看我,眼中是清亮又沉邃的,裏頭能清楚看見絲坦蕩,捏着我指頭的手又稍稍收緊一些:“那你幹脆別忍……我這也擋不住你,你正好試試看。”

我連忙起身将退堂鼓敲得震天響:“不不不,爺,你還病着……那,那動靜使不得……”

“那有什麽是使得的?”他眸中劃過絲可惜,瞧着我的目光一時怪落寞。

他肩背正裹着厚重白紗,臉上血色也少得可憐,我看得是心中一痛,瞥眼兒見太監還立在屏風邊兒上,也不見就能瞧得見榻上的事兒,于是只把心一橫,撐起些身子飛快往他臉上親了一下,一瞬只覺皮面都快能燒着了:“就……就這麽罷。”

想想這還是我頭一回兒主動親皇上,可那時皇上卻只垂着眸子看我,面上竟似挺勉強的樣子:“……就這?”

他果真是嫌這不成。我臉上更燒的厲害,踟蹰會兒又四下看看沒人瞧我,這才終于是湊上去,壯了膽氣照着他唇瓣兒輕輕咬了下,是嘴角連着舌尖都一道麻起來,退回來就将自己釘在床板上呼氣:“這樣兒總成了罷!”

皇上動不得,卻總算暗暗笑起來,睨我一眼道:“湊合吧。”

這才湊合呢?

我登時有些氣。下刻我心裏發狠想這做也做了不多那一兩回,便順帶了一夜裏守着他危急時候的悶頓和怕,只雙手捧過他臉便忽而又欺上身去用力吻他。

吻的還是嘴。

這回換作是他沒想見,經由我占住了唇齒,他竟連身線都僵了僵,呼出的一口薄息都被我咬進嘴裏。

我笨,于這類事大抵還是笨,細細去想平日他是怎對我親密的,可啄來咬去幾下不輕不重,使力又只一味胡啃,終于惹他疼得輕嘶了口氣,再受不住我,便忍着疼悶哼一聲提手拽住我前襟扯近了,下一刻熟悉綿密的親吻終于覆在我唇上,熱燙抵走我後腦冰了一夜的血,霎時漫去四肢百骸。

那時心底翻呈出的喜好似破閘的水,暖且軟,湧得我周身都是。我小心攀住他脖頸,片刻中只想一身盡給他攫取,什麽也都不再留。

他分分寸寸舐過我唇舌,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我二人漸分,他抵着我額,扣住鬓側的拇指擦過我面頰落下的淚,黑曜眸子緊鎖住我雙眼說:“稹清……你聽着,你要是後悔了……現在就出東宮去,再不要回來……你若是今日不走,那往後……只要是我還活着,你就再別想去別的地方。”

我緊緊揪着他的袖口,看進他眼裏:“我不走……我以後也不走。你死了我也不走。”

皇上眼底漸漸泛出薄赤,他親了親我鼻尖子,把我攬在他肩頭上:“你傻不傻……你知不知道往後宮裏會有什麽人?那些你都不在乎?”

我聞言心下狠狠一痙,內膛都快要怄出把火,片刻幾乎要痛得說不出話來。

但又聽自己輕巧道:“我不在乎。”

皇上握着我的手指力道一時松了些,他漸漸退開一些,看着我的目光一凝:“你怎會——”

“我真不在乎。”我覺得喉頭都被胸口的滾熱燒燎到發痛,當時卻竟還能笑一笑,抹了臉沖他道:“嗐,爺,你好好兒養身子,別想了。我麽,我早想好了,我一點兒都不在乎……咳,這不是常事兒麽,都是遲……遲早的,往後你能好,我……我也替你高興。”

皇上聽着我說完,慢慢松開手,本就沒甚血色的臉上顯出青白。

少時,他點點頭,虛悟似的一笑仿若自嘲,沒再說話。

見此我眼下更熱起來,死咬了牙關忍過一時,便猛地從榻上起了身來,背對了他穿上鞋,“爺……我不擾你歇息,我還是去瞧瞧他們煎藥。”

皇上在我身後稍稍一應。

我起身理着袍子又回頭看他。

他也正看着我,忽而靜靜說了句:“聽說定安侯也在給兒子議親了。”

我腦中所思給他這話岔開,只下意識問:“……議的誰家?”

這問皇上聽聞了一會兒,眉心輕蹙,卻竟未立馬答我。

過一會兒,他輕輕咽了口氣,嘆道:“不知道,聽來的罷了。”

說完他閉上眼,像是很疲倦了:“別看藥了。你累了,也去歇會兒罷。”

“哎。”我應下,把被角拾起來蓋住他的手,擦了擦鼻頭跪安告退。推開殿門,外面霜風一貫滿身,我只覺漏夜熬過也滴水未進,此時終于是人都有些打偏。

我合上門時又再往裏間那屏風後頭看了一眼。

其實裏頭的什麽都看不見。只看得見那張繡月堆山的屏,和旁邊兒小太監的一袂皂色的衣角。

退出來獨獨立在廊上,那時我一擡頭,竟瞧見對面側殿屋檐上頭的瓦獸都雙雙成對兒一大領小地瞰着我,心中便一時翻湧起無數個念頭。

如山如海,卻又如虛無。

【佰柒】

風真冷。

我算是恨極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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