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佰廿一】
朽月揭到底,禮部治下差不離已将京兆一界兒的秋闱考卷批閱完,統錄中舉考生的單子陸續出了。因避着舞弊的嫌,放榜前還待複核題紙,故那單子上只先行寫出某貢院兒某排某號舍的卷中舉,以方便查看,中舉試子的姓名還尚需等解了卷封一一對照才得錄下出榜。
這消息是皇上早朝上聽禮部述職才知道的,回了東宮便只來得及換下朝服珠珮擱下笏板,回過身就領着人又要出宮往禮部去替我瞧瞧。
我當屆參科,自然不能打禮部轉悠,心裏再忐忑也只能将皇上送到東宮門口兒,一再吭吭哧哧囑咐他我是壽縣貢院兒四排三號四排三號,叫他別記混了。
起先皇上聽了只欲言又止,原本也沒說我什麽,可一路出去聽着我瞎叨叨了太多遍,他終于蕩開袖子背着手,回過頭來皺眉睨着我,慢慢道:“我怎麽記着你是三排四號?你再好生想想,別是你自個兒記混了。”
嗐,他這一說我才連連捂嘴:“完了,口誤口誤,是三排四號,三排四號,還是你記得清楚。爺,你瞧的時候可仔細些,別替我瞧成是別人中的舉,到時候榜上沒我的名兒我可得把東宮都給哭塌了。”
皇上好笑得不得了,起手從我鼻梁上一刮道:“爺們兒家家的哭什麽哭,誰不讓你中,爺治他的罪。”說罷斂袖掐過我臉,往東宮裏頭揚了揚下巴:“你回去看書,我就回來。”
這麽講着,他便領着人往甬道盡處走了。
我一直立在門口兒望到看他不見,這才不知怎麽回了側殿溫書,然這書是理當沒看進去倆字兒,魚也沒摸兩根兒,不知那光景過得究竟是快如奔兔還是漫如老龜,總之外頭一聲兒太子爺回殿呼吶出來的時候,我立時從書桌後頭跳将起來,腿骨撞在桌腳上也龇牙咧嘴渾不停下,直直就奔到外頭廊子上往皇上面門兒沖。
我後頭老太監還吆喝追着我要我留心別撞着皇上,我這一沖卻已側殺出廊角,堪堪将皇上同他身後一幹宮人堵了個實在。
皇上被我這麽一沖,微驚之下止了步子,旋即眼角彎起來,擡手揮退宮人,立在折廊上含笑替我拾開片兒襟領飛上的碎楓葉子:“跑什麽,不像話。”
我捉住他手就急慌慌問他:“爺爺爺,怎麽樣?我中了沒?”
皇上這下連唇角也勾起來,反握了我拉住他的手就把我帶過去親了一口,沉穩道:“中了。”
這倆字兒叫我心內登時一如驚風貫日,簡直是喜從天降,剎那我甚至有一瞬恍惚:“真真真真中了?”
皇上被我這結巴逗得更好笑了,點點我鼻尖兒:“怎麽,你是爺東宮教出去的,掙的這是東宮的臉面,不該中?”說着話,他這才拂開另手袖子拿出張對疊的紙來,往我跟前兒一晃,竟然道:“清清,你這卷答得好,可還差那麽一點兒你就能中個小解元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地方鄉試頭名叫解元,可京兆地界兒考生繁多,尤重主場,便還分主場頭名兒為大解元,次場頭名兒為小解元。可就算是小解元,那也是一場之首,何嘗是我這等草包能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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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全然懵了,“這可不能罷……”
頓頓扯過那薄紙展開一瞧,我只見那頂處寫着我號舍排位,下面兒便是我述論作出的八股。字兒全不是我的,是別人謄的,拆着看我全認識,可此時心根本靜不下,一合上句子這之乎者也地抖落出來,便一句都再看不懂,只好茫然又看回皇上:“……差哪一點兒?”
皇上笑嘆着擡手揉了把我腦袋,往我束股處指着個“廉”字兒的頂蓋,瞥我一眼:“就差這點兒。廉字兒頭上的點兒呢,你給吃了?”
我定睛一瞧,乖乖,那點兒我還真給吃了,廠部上頭空空如也。
此時我才深谙,原來廉字兒從的是廣不是廠啊,我一直不曾專心在意過,沒想這一點兒卻叫我丢了解元,真是可惜得很。
大抵人往往都似我這般,原本只想中舉就成,現下中了舉,卻知道本能得個更好的名兒,喜過了竟還能嘆惋起來。
皇上随着我稍稍看了會兒卷紙,見我很一副真真悔不當初的模樣,下瞬便忽而轉眼來望進我眼裏笑:“清清,你這卷是劉侍郎批的,他還問我你這字兒是不是錯得另有深意。你倒同我說說,為何你哪點兒都不少,偏偏只少廉字兒頭上那點兒?”
說罷他目露探詢,狀似很想聽我說出個所以然來。可這記錯了字兒又不是什麽光彩事情,哪有什麽大不了的所以然?我只搖手說我就是沒在意過罷了,便同他講我得回家一趟,這中了舉的事兒得先告訴我爹和大哥二哥。
皇上聽得,睨着我笑出一聲:“稹清,你這卸磨殺驢倒夠快的,中舉不說跟爺這東宮謝個師就罷了,指使爺去替你瞧了榜還就撂開了,你這是什麽學生?”
這話聽着可真真的酸,可瞧着皇上面上一本正經,我實在覺出陣好笑來,便趕緊拾着袍子一膝蓋就跪下去,眉開眼笑道:“哎,爺您息息怒,是弟子不肖,是弟子愚鈍,弟子稹清謝太子爺悉心教導之隆恩,惦念于心,恸然于體,唯望策馬奔軀以報!”說着我想起這謝師之事,禮還是得表一表,便就地爬起來作勢要回偏殿:“爺您等着,我這就回屋給您取個禮來。”
皇上一把把我撈回去哂道:“得了罷,你那屋裏哪樣兒不是我賞的,我給你的你再送回我來,你這算盤打得倒精。”
我落手撈了撈腰上的環佩,沖他咧嘴:“爺,我這也是名師出高徒,尊師重道啊。”
皇上氣得掐過我下巴便在我嘴上狠狠咬下一口。我不由低呼疼,他聞聲,到底還是不忍,拇指指腹又輕輕抹過我唇瓣兒安撫我,口氣雖還厲害着,眼底卻溫和下去,黑眸深深對着我眼睛,覆唇再啄了啄我唇上還疼着的地方,手指也緩緩撫到我頸間,親密不多時候,纏綿漸分時抵了我額頭低絮道:“清清,你倒是也跟爺學些個好的啊。”
他手指在我脖頸中搔磨得怪癢,此言一學兩意又一時将我心熱遞上了喉嚨口兒,平日裏偷看的雜書繪本兒小豔曲兒便立時都往我腦子裏灌了,叫我不禁顫顫回給他一吻:“爺……爺你身上處處都是好的,我笨,也得要一處處地學,才能學過來……”
“你——”皇上輕吸口氣将我推開一些,是當真沒想到我沒臉皮的話已能說到這地步,不禁微眯起眼睛烏眉一挑,将我細細看了看,頗感慨道:“成了,爺這徒弟是養大了,能伺候師父了。”
然這伺候倆字兒的意思卻能挺壞,我聽着臉又燙起來,正強自鎮定,他卻開始暗暗笑話我。
“罷了,就這兩句兒你耳根子都紅透了,還裝什麽。”他揪起我指頭擱在唇邊兒親了親,“你考中了舉子是好事兒,也給東宮長臉,我得賞你,但今兒正巧吏部的事兒還沒處完,我下午得去瞧瞧,你便先回國公府罷。明日你回來,我叫上皇叔和老六他們,一道喝兩杯慶賀慶賀。”
“那賞我的東西呢?”我見了錢眼兒就往裏鑽,拉都拉不住。
皇上好似根本就料到我這問,一時垂眼看着我,笑裏竟浮起絲邪氣,帶着我被他捉住的那手就往他腰上去:“你不說爺身上處處都好麽,那随便兒賞你這樣兒?”
吓得我簡直驚雷過電一般火速抽回了手來,撅着個腚就往外跑。
邊跑邊聽見他在後頭笑,又聽他忽而叫住我。
我離了老遠回過頭看他,那時東宮九曲回廊鋪楓綴紅,他輕輕倚在廊柱上同我對望着正淺笑,身上的穿紗杏袍上暗龍浮雲,顏色明亮,更襯他子都之貌。
其實我從來覺着他俊,可卻也從未有一日,覺着他有這麽俊,一時便如當年不懂事時候秋日天光下為他一笑所惑般,定定地就看直了眼,等着聽他要同我說什麽。
然他看向我笑并不止,說出口卻是一句:“清清,你也告訴你那沈山山罷,他也中了。”
下刻他靜靜補道:“中的大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