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佰廿貳】

沈山山中了解元自然不離奇,這當是應該的,但我卻也着實替他高興。

我獨打宮門走出去,因想着皇上說了吏部的事兒沒完,二哥這侍郎定還在任上,爹也不知在衡元閣裏忙着個甚,回家早了家裏也沒什麽人,所以便先去了趟學監,打算找沈山山告知他頭名之喜。

去的時候學監正放課,青瓦素門下長衫儒生一叢叢簇擁出來,分明寒門子弟大都踽踽,一堆子嘻呵打笑的大半都是京中大小權貴的兒孫,不少也認得我,一一千神萬态同我奉承兩句,我卻懶得跟他們寒暄,不過淡淡高眉照面,便要找門房替我進去尋人。

恰此時擡頭一瞧,正瞥見一荀蘭色的人影子從門裏出來同我擦肩過了,我剛待揮手叫他,外頭卻适逢幾個迎上來的纨绔監生叫他屆長,好似當中有一人生辰,問要不要一道去喝兩杯酒。

沈山山沒瞧見我,同他幾個搭話說着去哪兒喝,面上笑得也親厚,一容行止幹淨平易,還招手叫住幾個靠街邊兒正要走的寒門一起去。

幾個寒門倒老不好意思,琢磨着大約是想婉拒的意思,然沒待他們說出個話來,幾個邀約的公子哥兒已往沈山山後頭當先揚了揚下巴:“屆長,那稹三爺也在呢,要麽還是請他一道兒罷?”

沈山山聞言背影一凝,這才回頭見到我,一時顏中親和笑入了眼,同周圍稍說過幾句話,便走過來拉我:“哎,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了?”我抽回手睨他一眼,“爺好容易來查你回崗,合着你在學監裏頭也不怎麽做學問,成日價就只知道喝花酒啊?”

沈山山笑起來:“誰說的,我們還賭棋呢。”

“呵,那敢情沈屆長是要發家了,”我把手往他跟前兒一攤,“爺我這是當喜鵲兒來了,報信兒的,沈屆長怎麽也該賞點兒辛苦錢不是?”

“你給我報信兒?”沈山山哼笑一聲,卻老早習慣了拿銀子給我花,便随手就把錢袋子解了擱我手上,猜道:“最近當是秋貢的卷兒閱完了,別是你當先瞧見了中舉的預單吧?哪兒瞧的?”

這世上最沒勁的事兒就是賣關子被人猜着了,然遇上沈山山這般的腦瓜子,我倒也習以為常,只把他錢袋子往他懷裏丢回去:“我哪兒能去瞧啊,我是叫太子爺去瞧的,他也順道兒瞧了你的。你中了,山山,是主場解元呢。”

沈山山聞我說了這天大好事兒卻也沒多雀躍,眼睛還盯着我,手裏執着錢袋卻緩緩放下去,眉頭挑起來一些:“太子爺順道瞧了我的?你讓他瞧的?”

我道:“這怎麽了?”

沈山山挺清淨地看着我,薄唇動了動:“預單兒上只有排號,你都不知道我幾排幾號兒的,你怎麽同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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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頓時一落,“……我……”

沈山山垂首,墨睫低落下去,專注動手把錢袋又系好,一時沒說什麽,下刻輕輕咳了咳,少許沉默一會兒,終還是揭過這話頭問我:“那你也該中了罷。”

我趕緊點頭:“中了中了。瞧了卷才發現寫錯個字兒,不然爺也能做個小解元。”

“瞧瞧我說的。”沈山山眉頭又舒展開,笑眼看向我:“你寫錯什麽字兒?又漏筆畫了?”

“說這些沒用的作甚,考都考完了。”我拉着他袖子往街上走,“哎山山,你家車呢?我是走出來的,你正好把我捎回去一趟罷。”

“我沒瞧出來哪兒正好了。”沈山山沒好氣地抽回胳膊,雖是說着這話,卻還是恹恹擡手往旁邊兒一指:“那兒呢。”

我一邊上馬車又一邊問他:“那你還去喝酒麽?”

“晚些罷。”沈山山不耐煩推着我趕緊坐進去,“這不得先送你麽。”

【佰廿三】

回了國公府我讓徐順兒給沈山山沏茶,自個兒先回裏間兒換下了侍讀的衣裳。

出來的時候,沈山山正立在我書案旁邊兒垂眼看着桌上的竹籠球兒,聽我出來擡起頭:“稹清,岳飛呢?好好兒個大将軍,這就給你折騰死了?”

蛐蛐兒一般要到寒露時候才會沒的,況岳飛也并非戰死,而是被我送了皇六爺,昨兒還在勤學館大殺四方呢。送他的時候我腦子一熱也沒太想着要同沈山山交代什麽,然這時候一想起來,才越想越覺得對不住沈山山,便好好兒将他拉到桌邊先坐了,恰徐順兒端了茶過來,我便正正經經給他沏了一盞,腆了臉道:“山山,對不住啊,這回事兒我本早該告訴你,然這不沒得空出宮麽……”

沈山山看着我這模樣好笑起來,伸手端了茶盞把手肘答在桌邊上:“蛐蛐兒死了有什麽對不住我的,明年時候到了再給你捉就是了。不過誰的蛐蛐兒還能比岳飛好,小王爺的?”

越說我越不好意思,終于實話道:“不是不是,岳飛活着呢,我……我是送人了,我送給皇六爺了。”

實際蛐蛐兒是小,爺們兒家家的沈山山自然不會有多生氣,只是他金貴小侯爺親手挖着泥巴翻着草叢子石堆子捉給我的,這心意是上天入地的難得,故聽聞我這麽講,他雖沒立時就不高興了,但手裏茶盞卻還是又放下,笑也輕巧,還閑話問我:“你寶貝那蛐蛐兒跟什麽似的,怎麽又舍得拿去送別人?”

他問得平白,我也當尋常事兒同他一講,便支着腦袋道:“哎,山山,宮裏的事兒你是不知道。六爺腿折了怪招人憐的,宮裏說他壞話的人挺多,說他克太子爺什麽的……多難聽啊,過去咱們蹴鞠的時候不是他經常纏着小王爺和太子爺玩兒麽,嘻嘻呵呵地多招人疼啊,結果出事兒之後他都不敢往東宮來了,太子爺養病在宮裏見不着六爺,面上不在意,嘴上又老問,我同小王爺這日子也難捱。恰那時候我帶了岳飛進宮,皇六爺看着可喜歡了,周圍好多人找我要蛐蛐兒,偏偏就他蹲在邊兒上不吭聲兒,我心裏一着急,就,就把岳飛給他了……”

“好你個稹清,拿了我的花兒去獻佛啊?”沈山山擡手就要掐我臉,佯作了怒的形容,笑卻又似有似無:“我看你這佛獻的怕不是六爺是東宮吧,現下天家裏頭是兄友弟恭了,沒瞧出你還挺機靈。”

“哎,哎,這不都托你岳飛的福。”我自知是有罪,躲開他手就連連同他抱拳,又将茶盞子往他跟前兒再推了推:“山山,我真錯了,我沒腦子我不要臉,沈小侯爺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回罷,過陣子春闱考完了我請你吃鍋兒看戲,啊。”

打小時候起我就是這麽一路子,一旦搞壞了沈山山的書或水了沈山山的約,總之是一旦做了什麽對不起沈山山的事兒,我就立馬舍了臉皮坦白從寬做小伏低逗他笑。沈山山性子是好的,也真就從沒同我置過什麽氣,或可說他于我就是沒脾氣。

許是習慣,許是不在意。許是習慣了不在意。

這回也一樣兒的。他接了我的茶,喝下去就該是饒了我,可端起來送到口邊的時候,他到底又嘆了口氣,眉宇下雙眸擡起來看我,半玩笑地賭氣道:“你是個不惜物的,往後我再不給你捉蛐蛐兒了。”

想着往後再沒有大将軍,我雖也不舍,可比起沈山山,蛐蛐兒又算什麽。眼下他能不生我氣我是怎麽都行,便一道道兒送手請他快喝茶:“不捉不捉,咱們山山的手指頭蔥花兒白玉,哪兒能再去刨石頭堆子,往後都我自個兒來,瞧瞧,我這手糙,不可惜。”

“不可惜才怪。”沈山山好歹是喝了茶,擱了盞子一把将我手爪子拉下去罵我:“我看你還是算了,那髒着呢,當心你膈應死了沒處哭去。”

我見他這是終于饒了我的罪,也随他怎麽說,後來說起別的事兒,他也淡淡的,是真沒生氣的模樣。不多時候外面傳我爹和二哥一起回了,我就拉着沈山山一道兒去同他們報了中舉的事兒。說着我中舉,他們倒淡然,好似我中不中都沒要緊似的,然說着沈山山是主場解元,他們倒又青眼有加前途無量地誇了沈山山好大一頓。

沈山山受着,告着不敢當,我二人也聽我爹說些春闱籌措的事兒。巧的是這時候我大哥也一身甲胄地剛從營裏回來,聽說了我中舉,也不知他腦子裏知不知道這文舉考入有多不容易,總之他是将腰帶上的錢袋兒徑直扯了塞我懷裏,大手掌子也不知道洗沒洗就往我腦門兒上揉:“老幺出息,真乖,哥哥這才領的子兒,拿去玩兒拿去玩兒。”

我都還沒反應過來,爹已怒然一聲吼向大哥道:“你多大個人了不知持家重道,銀子給了這小子他能玩兒的剩麽!你當養家糊口是玩兒的?”

我爹常年在衡元閣裏頭提訓百官,骨子裏頭鎮了二十年威風,一言喝出沈山山在我旁邊兒都退了一步,大哥居然還往我後頭躲了躲,下瞬我只看見眼前一只帶着老繭的大手掌子落在我懷裏,又把那錢袋子提走了。

大哥在我後頭氣聲兒道:“老幺,晚會兒我再悄悄給你,啊。”

我趕緊點頭。

二哥站得近,聽見了,是捂了臉嘆家門不幸,我爹又繼續數落我大哥。

沈山山在旁邊兒看着我和我大哥,沒說話,臉上淺淺笑着,那笑竟好似有些孤清,過會兒他道:“稹清,我還有約,這就得走了。”說罷又給我父兄三個行過禮告辭。

我又拾着我家長長的廊子将他送出門口去,立在國公府大匾下頭,他忽而回身,我還當他忘了什麽物件兒,正要問他,卻聽他微微凝起眉頭問我一句話。

“稹清,你現在好不好?”

我莫名其妙,伸胳膊伸腿兒給他轉了一圈兒:“我有什麽不好的,我挺好。”

這又把沈山山逗笑了,他笑了會兒漸漸止住,似很關切地望着我,口中艱難一會兒,又問:“我是問你,太子爺待你好不好?”

我聞言,心裏稍有一頓,卻還是老實點頭:“現在也挺好。”

沈山山啓眉了然,知道不能多說下去,便也點了頭,“成了,你進去罷……我得走了。解元之事我知道了,你替我……好好兒謝過太子爺費心罷。”

“哎,好。”我糊塗應了,把他送上馬車,又忽然想起一回事兒來:“對了山山,大溪落寇我這兒有最後一本兒了,你要麽,講大溪好漢殺入京師的,可精彩,你要我就去給你拿出來。”

沈山山聞言,上馬車的動作都一頓,回頭來看看我,神色中好似有什麽不甘不願,可最終還是輕聲道:“不用……我已有了。”

說罷他上了車。

我同他招手叫他少喝些,街上吵,也不知他回應沒有。

別了他我踱回國公府小院兒裏,那時看着桌上空空的蘭穗竹籠球兒,心想這樣好看個物件兒,往後大約也就沒用了,心裏不免可惜得很。

然次年秋日白露時候,家裏終于不複往年清淨,我再次被老爹打了抱傷卧榻,沈山山來瞧我,竟還是給我帶了只青黑的蛐蛐兒。

當時說着要我趕緊好起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我倆玩笑,蛐蛐兒就起了項羽的名兒。

如今想來,嗐,這真不叫個好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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