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佰三十】

皇上送我那繡扇的料子太好,是絲絹的搓揉不得,回家後徐順兒搗鼓了半日,上頭沾了果泥漿子是怎麽都洗不掉。

他好容易才勸我松口把扇骨先拆下來,他打了盆水坐在院兒裏,好用綢帕沾了皂面兒一點點兒地清卸下的扇面兒。我蹲在旁邊兒捏着袖口一直囑咐他輕點兒弄輕點兒弄,結果他抹過幾道繡線還是給我擦褪下幾縷青藍來,那顏色混着稍微落下的幾絲兒紅融在水裏一攪和,把扇面兒原本的留白都給糟蹋了。

這還能怎麽着?我雙目一閉,下刻揪過那扇面兒一把就扔在地上,連着扇骨都一道全部摔了:“甭洗了!越洗越髒!破大個扇子爺不要就是了!”

徐順兒捏着個綢帕子幹瞪眼,正不知道怎麽勸我,恰沈山山終于游完了街匆匆趕來給我賠不是,身上衣服都沒及換下,臉上也有紅漿子。他一進院兒來正巧看見那地皮子上躺着糊濕的青紅扇面兒和亂拆的扇骨子,約摸也知道我這氣得不輕,便就将那兩樣兒撿起來先給了徐順兒,又坐我身邊兒來好言相說。

我不記得他同我講了什麽,大概不是說對不住我就是說賠個一樣兒的給我。可擱在我這兒,往後卻再沒有扇子能比得過這一把去,沈山山他賠不了。

任誰也都賠不了。

我頭疼起來且靜了靜,看着沈山山同我自個兒衣袍上也全是果子花瓣兒的各色漿子,心知就算當時扇子是捏我手裏大約也不定能保住,天意如此怎麽都不能怪沈山山,便拉着他回了廊子上避日,着徐順兒去給他拿點兒鎮好的冰西瓜,“算了……扇子不就打個涼,我這兒還有的是,哪把不是一樣兒扇。天兒大,你也在外頭曬了半日,坐着歇歇罷,今兒也是你的好日子,甭叫我糟蹋了。”

沈山山由着我拉他到闌幹坐了,凝眉看了我會兒,忽而擡起手來,又放下,但下刻卻還是忍不住擡手往我眼角處輕輕一拭:“你要說這話,倒是先把臉擦幹淨,不然我喜事兒都給你吓跑了。”

我趕緊胡亂抹過一把臉,擡腳踹在他小腿上:“你他娘是來賠罪的還是問罪的……西瓜你還想不想吃了?不想吃你滾。”

“吃吃吃,稹小公子賞什麽我不吃。”沈山山這才扯起半分唇角,袖回手去坐了,“你要能消了氣兒,叫我吃多少都成。”

徐順兒端了西瓜來又給他打水洗了臉,我倆就着髒衣服一邊吃,一邊說起禦史臺入班授職的事兒慣要等到九月吏部查完新晉案底,他問我這當中閑着做什麽,我說我這侍讀怕是還得熬到那時候,他說他也要繼續在學監裏幫先生授業,這考完了學不過完了一樁事兒,往後的事兒還多着呢,也不知入了臺是個什麽情形。

吃完瓜了還是熱,天兒叫人懶,我倆也怪無趣,話說的差不多,只在闌幹上歪着看了會兒天。

那時也不知怎麽,我都快枕在闌幹上睡着了,卻忽覺被人胳膊肘一撞,疼得我睜開眼,見沈山山清黑的眸子正看着我,忽而半信半疑問我一句:“稹清,我倆怎麽就十八了?”

我半夢半醒聽了他這話,一時也不知怎麽接下去,便又懶懶掉過頭去眯眼看天。眼見着層雲在日下薄散,細看中好似被風吹着走,又好似它并未動,反倒只是我在移着。

那時我忽想好生回味一下沈山山那話中的十八年裏我究竟都是怎麽過來的,可這麽一刻意去着想,卻發覺過去的日子不過都只是日子,歷過的事兒如湖如海,乍眼看去好似哪一樣都強不過哪一樣去,滔滔水面兒一鏡平,要是泛着日頭大概還能似灑了金,好看得緊。不過我要是仔細伸手往那湖海底處一摸,卻一定能摸出一道道流石刻下的深印來,印中自然好的壞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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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往後湖海水再多再深再不見底,這些印子也絕不會就消散了。

大概便是這麽就十八了罷。

我擡手在沈山山臂上一拍,還是迷糊惺忪地笑起來:“別怕,山山。”

“往後還有好幾個十八呢。”

【佰卅一】

皇上回京的日子趕在五月底上,信兒傳來國公府是一大早。我去東宮請安的時候見沿途宮道邊兒已開了一叢叢澄紅似火的石榴花,心裏覺着美,便順手掐了幾枝要帶給他。

進了東宮小太監把我往涼閣帶,說皇上正在用膳,走到廊頭我果見一明黃人影子在閣裏面水獨坐。

就這麽走進去打禮請安有什麽意思,我讓小太監先別出聲兒,自個兒捏着花蹑着腳預備悄悄打皇上後頭吓他一吓,結果剛憋了口氣走到他後頭要拍他肩,卻見他突然背後長眼睛似地扭過頭來看着我笑。

“清清來了。”

反倒把我吓得快跳起來:“你你你怎麽知道我在後頭啊!”

幾月兒不見了,皇上挑起眉來端詳我,好似細細打量一番,那笑意中眉梢眼角的神色才更叫我熟悉起來。他拉着我袖子到他身邊兒坐,起手往我鼻尖兒一點,搖頭嘆:“你個傻子,影子都投在桌上了,沒聲響地立在後面兒,爺還當是有人行刺。”

他點我那指也不見多用力,卻真好似觀音渡世,叫我整個人都似靈醒起來一般,只覺心底好似有張壓平了許久的毛毯子又起了層薄絲兒,稍稍一動,便搔磨得怪癢。

我笑他:“爺,有刺客你還轉眼跟他笑啊?他上來就給你一刀怎辦?”

皇上不疾不徐拾筷從桌上撿了塊兒杏子酥擱在我面前的盤兒裏,睨着我輕哼一聲,卻還是眸光旖旎地笑:“給就給吧,誰家刺客那麽好顏色,叫爺看一眼挨一刀也值了。”

我臉都熱起來:“爺,你這幾月都治的什麽災啊,嘴都給治花花了……”

皇上聞言,忍笑擱下筷子,轉身擡手掐過我下巴往我嘴上親了親,退一些看入我眼裏:“我還當是治甜了呢,想給你嘗嘗來着。”

這親好似把我定入了魔,我心裏怎麽想的竟就怎麽道:“就,就嘗那麽一下兒,也嘗不出——”

霎時我只覺腰間被皇上一帶,回過神人已跨在他腿上,下刻他果真扯住我前襟把我拉垂了頭同他纏吻在一起,唇齒間是他慣有的攫取,叫我息息寸寸都沒處逃,也逃不掉,整個人似被絲網束起來,卻束得我心神俱振。

纏綿末了,他另手在我腰上掐了掐,仰頭看着我徐徐咬牙道:“稹清啊稹清,你這叫我還吃什麽飯,我吃你得了……”

我趕緊從他身上站起來退了一步,臊燙着臉拍了袍子,抖着手把方才摘的石榴花往他面前兒一遞,“我我……我是考上了學來謝師的,爺你哪兒有吃學生的道理……”

皇上斜我一眼,好笑地接過那花兒去,落目看了看花色,又擡手拿花往我臉上比對比對,竟舒眉道:“還是你好看些。”說罷他把花兒擱在旁邊兒,問我一句:“現下兒要叫你……稹侍禦了?”

我拉過凳子重新坐了,把筷子拿起來,“殿試的時候只說了我能進禦史臺,也沒說就是什麽職呢,不過沈山山他們有名頭的幾個進去都是侍禦史,我約摸只能往下數吧,比不上的。”

皇上也把筷子執起來,又給我夾了塊兒酒釀圓子擱碗裏,“殿試你寫了什麽?父皇看了罷,禦批給你落訓了什麽?”

我一口咬在杏子酥上,就着茶水咽了,哽了哽道:“我寫得……也還成吧,但聖上他沒批……估計是沒看的。”

“……沒看?”皇上那邊兒稍稍一頓,我吃着酥喝着茶,過會兒才聽他道:“清清,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我夾了碗裏的圓子也包在嘴裏嚼,囫囵道:“他們只是認得你的字兒……他們只認你的字兒去了。”

皇上看着我這樣兒,眸中好似一痛,一時啓唇要說什麽,到頭來他所思所想落在眼底黯下去,至了嘴邊卻只化作聲嘆。

我想他大約同我那時心裏想的一樣兒。

我知道他本想着什麽。其實他心裏也揣着要讓他父皇考量考量我學問的心,看看他東宮帶出來的侍讀也是出息的,那樣約摸就能叫他父皇對他這兒子更看重一些,或說是多分信任。然閱卷官瞧出我的字兒,同他父皇都知道了我是東宮的,卻都不再考量我那卷兒究竟寫得怎樣了,就連問我的考答都同旁人不一樣起來。

這是連皇上他自個兒都沒法子控住的事兒。

他只知道我的卷兒一定能到禦前,他卻不知道我那卷兒他父皇壓根兒不會看。

“還好你那時候不在。”我吞了釀丸吸吸鼻子,“不然你又得生氣了。”

皇上又嘆了一聲,沉沉眉眼間起伏一瞬,擡手把我鬓角一縷頭發繞到我耳朵後面去,靜靜問:“你不氣?”

我笑起來,把他的碗端起來給他盛湯,“我氣什麽啊,往後有俸祿了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湯放在他面前兒,我真心實意道:“爺,說定了,等我領了第一道月俸,我請你吃飯。”

皇上撇了撇嘴,狀似有些嫌棄。他拿起勺子端起湯碗吹了吹,忽而道:“那為了爺這頓飯,明兒接風宴上爺還是去問問張大夫你是什麽職罷,沒得到時候一碗湯都買不起,還吃什麽?”

他這話叫我眼前一亮,經他這麽一說,我倒真覺得這事兒好笑起來,“好好好,這個好,反正我都被塞進去了,爺你幫我問問能不能讓我也是侍禦史,不然沈山山要是職比我高,往後就擱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多沒面子啊。”

“成,我記下了。”皇上從湯碗裏舀出一勺來遞到我嘴邊兒,一邊看着喂我喝了,一邊無奈笑道:“哎,稹清啊,你這點兒出息啊……”

我喝下湯,擡手沖他點點桌上的素菇雜燴:“我就這點兒出息,我要吃這個。”

皇上冷眼看着我:“你自己沒手?”

我趕緊把手收回來往後一背:“沒有,剛殘的。”

皇上哧地一聲笑出來,終于還是擱下碗替我夾了簇素菇,喂到我嘴裏搖起頭來:“完了完了,侍讀都騎到太子爺頭上了,爺這東宮要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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