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佰卅貳】

久久未見皇上,那日我跟皇上說了挺多話,還一直說起挺多我小時候的事兒。

從前我總想着逗他開心就成,便只揀有意思的跟他講。我跟他講過小時候哥哥們背我去逛元夕燈會結果差點兒把我弄丢了的事兒,也跟他講過從前我天天兒教我爹養的八哥兒唱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和小姑娘穿花裙被我爹追着打的事兒。他愛聽,每每他得空,我若是講着,他都輕輕捏着我手,聽得極安靜,就當歇息了。

其實這段兒他不在的時候我思量了好幾月,心裏知道我倆都不小了,便還真有要緊話同他講,不能再往小時候說,但偏偏那日見了他,腹稿又都似渾水化了,要說的話說不出口,不知怎麽,就又同他說起些沒用的,還都不怎麽有趣兒。

那是我第一回 同他講起我娘,也第一回說起舅公和舅公那陀螺的事兒。

涼閣裏撤了菜放上茶,皇上還是安安靜靜聽我絮絮叨叨,講完那事兒,他好似還真上了些心,竟問我一句挺緊要的,說到最後我花了那麽大功夫,我舅公是知道我打贏了陀螺還是不知道。

我這才記起來他是個在意結果的,便也答他:“舅公他不知道。我打贏了陀螺沒多久,還沒挨到過年的時候,鄉下突然來人說舅公年紀大了閑不住,非要下地做活兒,結果摔了跟鬥當場就不好了,已經在辦喪事。來的人還是又帶了東西……不是秋剛過麽,他們帶的就都是鄉下剛收的谷子稻面兒啥的……不過可能也不是,反正我也不認識。他們只說是我舅公親手養活的,讓我爹別嫌棄。”

想起我爹那時候,我連心口都是悶的,“我爹倒也沒嫌棄,他還哭了呢。但哭有什麽用,舅公人都沒了。爺你知道麽,我這舅公是我奶奶的哥哥我爹的舅舅,當初我爺爺上京趕考還是靠舅公養活的,沒我爺爺考中做了官兒,哪兒來的我爹?舅公從前說京城的米不好吃,還年年往我家裏送呢,但我爹這人……哎,其實老宅離京城也就三五天的路,他都沒說回去給舅公奔個喪,只知道湊了銀錢往人家手裏塞。我問他,爹,從前爺爺的官兒小就不說了,你都是國公了,怎沒想着把舅公接京城來住啊,咱家宅子多大啊。可我爹居然說,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別管。”

皇上聽了道:“或然太傅有什麽苦衷,也未可知……”

什麽苦衷,估摸不過是要造反罷了。我想着只覺累:“算了,不說我爹,舅公這事兒還沒完呢。來的人不是帶了好些東西麽,我家方叔立在那兒收拾,大哥蹲在旁邊兒看,突然拎出個小布包來,來的人居然說那是舅公專程給我的。”

其實從小我舅公沒見着我多少次,我也不知道他怎麽臨頭了還想着要給我什麽東西。我打開那小包一看,裏面竟是個新的木陀螺,還纏着條小皮鞭子。

也不知道當時我哭了還是沒有,畢竟小時候對生死的畏怕沒那麽濃,但也約摸有個念頭是,往後舅公做的陀螺也就這一顆了,再不會有其他的。

後來便也就是我娘做壽的時候我拿着這麽個木陀螺和皮鞭子同沈山山玩兒,才不巧在我大哥的跨院兒外頭聽見了他們說要造反的事兒。

我很難再說清楚我當時看着那陀螺聽着我爹說話是個什麽心境,我也不知我舅公那麽憨厚老實個人若知道了我爹要反,會不會覺着他年年送來國公府的米還不如拿給蟲蛀了算了。

我當時太小了,只知道被沈山山拉着跑開去,當沒聽見。

只是後來這陀螺我就叫徐順兒收起來了,再沒用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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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想到這兒,我才忽然明白過來我為何同皇上說起了這樁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

……原來還是因為愧。

要是有一日皇上知道了他這麽寵着我養着我結果我國公府一家子要造他的反,他會不會覺着當初不如我從來沒做過什麽侍讀,他也從來沒瞧上過我……

“……清清?”皇上見我遲遲沒說下去,忽伸手在我眼前一晃,“你說啊,那小布包裏頭是什麽?”

我回過神來,扯起些唇角笑:“爺,你猜猜?”

其實這也不用猜,是個人也知道這得是陀螺。但皇上約摸瞧我憶起舊事兒傷心,便有意胡猜了句:“瞧你高興的,可能是章臺柳夢傳吧?”

我聞言腹中濁氣一滞,好氣又好笑地推他一把:“不是!我舅公是正經種田的人!”

皇上長嗯了一聲,笑着握了我推在他肩上的手攥起來,裝作不解:“那可能是大溪落寇?”

“那時候還沒這書呢……”我只覺笑得眼睛都酸澀起來,緊緊回握他手罵他:“爺,你是不是傻啊。”

【佰卅叁】

有話終究要講,但我只想着不是那天講。

我果真是個懦夫,也果真是個絕頂自私的窩囊廢,心裏想着就拖幾日吧,只再拖幾日。

在東宮玩兒到下午裏,我也沒久待,只因着時近我娘忌日,翌日朝中祝宴慶賀治災大成也順帶給皇上接風洗塵,我父兄也要入席,故輪到我這閑下的回家去拾掇祭拜的事兒。

走的時候皇上讓我帶了好些賞賜,多為晉中的特産,也有兩挂晉繡的卷軸,說是帶給我爹。我瞧着還笑他,說這是下聘還是怎的,他說能下早下了,還能等着這時候麽。

我便不說話了,只笑。

皇上也知道是說過頭,就又折回話頭挑好的事兒問我:“我給你那扇子呢?天兒也熱,怎沒見着你帶上?”

然這好事兒擱在我這兒也不叫好事兒,我胡亂笑道:“嗐,那扇子太漂亮了,我舍不得帶,擱家裏鎮宅呢。”

皇上笑起來捏我臉,随口道:“貧吧你就,你還能有舍不得的東西?清清,爺專程尋人給你繡的,你可別是給弄壞了吧。”

“哪兒能啊……”我趕緊駁了他,覺得說出這話舌尖都顫,“爺,我知道是你特意給我弄來的……我惜着呢,我偷偷兒在被窩裏扇,成不成?”

皇上聽了,也就不再說下去,只點頭笑了笑,“成了,你回去罷。”他又想起了囑我一聲:“那些東西裏有一樣兒是晉中廣仁寺的紋經高香,你記得給你娘點上。”

“哎,好。”我規規矩矩給他請安告退出來,走出東宮大門兒,只覺心口像是被堵着捧棉花絮子。

我那時心裏真想着,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兒子就好了。

但若我不是我爹的兒子,我又怎麽可能入宮來考什麽侍讀?

哎,真他娘是場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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