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佰卅伍】

“……賜婚?”

我聞言立在地上全然一懵,腦子裏一時山呼海嘯轟然一聲直如蒼山崩碎,只覺大夏天裏周身血都涼沁了,徒手握着袖口捏了捏,竟覺指尖都是麻的。

我真沒想到這事兒能來的這麽快。

原來我所想的拖幾日,在老天看來是不允的。

這日遲早該來,我也知道,且無論它什麽時候來,我大約都只能嫌它太快。

它也着實太快,太突然,我大哥這話陡然這麽一落出來,片刻間叫我鼻子眼睛都不知該怎麽放了——

大哥說了這是好事兒,那大約我就該笑罷,我便咧起嘴,而這畢竟是賜婚,大約我還是得問問指的哪家姑娘罷,我便尖了嗓子問:“指——指的哪家兒啊?模樣兒好看麽?”

我爹還是看着我,口氣平平道:“是忠奮侯安南将軍的嫡女,模樣兒倒沒瞧見,也不是要緊的。”

二哥在旁邊兒許是接着方才他們的言語小聲說了句:“……那眼見上頭是知天意了要提早鋪排,眼下四将軍摘出一個給了東宮,金銮殿裏頭想必——”

我爹忽而告誡地望他一眼,二哥看向我,便止了話頭。我爹又喚我:“稹清,你不是說累了,累了就趕緊滾回屋裏睡覺去。”

可此時我何嘗還能管累不累?現下二哥說什麽我是真想再聽下去,然我這麽瞪眼往二哥一看,卻見二哥也沖我揮手:“去吧,老幺,你先好生睡一覺。”

如此再說下去他們又該疑我,我只好渾渾噩噩向他們一一告安回了自個兒小院兒,也不知幾時幾刻怎麽由徐順兒伺候着鑽了被窩,回神躺在床上,見徐順兒已在我床頭香爐裏燃了一根兒柏子香。

我愣愣問他一句:“寶蟾香用完了?”

他趕緊說不是不是,柏子氣兒淡些,也可安神,同平日裏點的寶蟾香也一樣兒地用,只今兒趕着我娘三年故,人這末魂最輕,我若盼着我娘來入夢,那用寶蟾香就太富貴,怕我娘來了不敢進屋瞧我,故還是柏子香好些。

他把我枕頭底下的香丸也給摸出來,說這也使不得,清濁氣的香丸最驚魂,沒得吓着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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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看着徐順兒,是頭回兒發覺他竟也有靈醒的時候。

他給我掖好涼被,守在我床邊兒踟蹰會兒,又問我屋裏的金雕玉器多了點兒,也太富貴,要不也都搬出去算了。

我終于笑他說:“那這屋裏頭最富貴的不是我麽,你幹脆将我也丢出去算了。甭搬了,這屋子東西……我得留着。你去歇了吧。”

徐順兒嘆口氣,囑我句少思多睡,便端着寶蟾香和香丸要出去。

我又叫住他,他回頭問我還有什麽事兒。

我道:“徐順兒,你知道這事兒,也別就告訴我爹了,他知道了……得打死我。”

徐順兒愁苦得短眉一撇,好在是沉沉哎了一聲,“爺你放心罷。”這才帶上門走了。

他出去後我規規整整地躺了,望着帳子頂上的青紗被窗風一道道地吹着搖,心知大約此時是該想着夢裏若是見了娘,該同她說些什麽好,可方才父兄三人的話又一句句往我腦子裏滾落,直如帶水的魚皮兒往油鍋裏翻,呲聲兒一響就卷成截兒焦黑的渣。

我驚覺,我竟正思量着那忠奮侯安南将軍的嫡女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這世上最怪的事兒便是去膈應一個未曾謀面之人。說真的我那時從來都沒見過什麽忠奮侯安南将軍的嫡女,連她爹我都沒見過,她品貌學問上我就更不知道究竟厲害在了什麽地方,怎麽就配得上能去東宮做太子妃。

但我爹也說了,那根本也就不是要緊的。

要緊的是她是個姑娘,她爹是個将軍,這就齊了。

而我呢,憑我爹是太傅是國公,憑我是東宮的侍讀是禦史臺的新晉,憑我自比潘安着衫華彩脾性倔——

可我他娘的不是個姑娘。

【佰卅陸】

那夜我最終沒有夢見我娘。

我根本沒睡。

【佰卅柒】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父兄已去了任上,家裏靜悄悄的,下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什麽,我在家裏待着亦不知做什麽。

東宮是不能去了,想出去孟浪這時日也不好,馬場不開京中也沒有新戲臺子,若找沈山山,他學監裏頭又是有差事的,大半走不開。

我放着個公子的身家,竟連個玩兒處都找不着,那時我竟忽覺我這日子過得忒寒碜,也不知道平日是怎麽混的。

折騰到過了午我也沒尋出個去處,便披了衣裳想着随便兒出去喝點兒酒算了,結果打家門兒出去沒走兩步,就見着一馬車停在我跟前兒,棗紅的門簾兒一撈,竟是小皇叔從裏頭鑽出個腦袋盯着我,眉開眼笑好似還是老樣子:“喲,清爺!巧了,出去啊?去哪兒啊?”

城西大道上那麽多官家他偏偏停了我家前頭,竟還同我說巧,巧個屁。我就地給他見了禮:“王爺找我有事兒?我去喝酒。”

小皇叔招我近前幾步,笑是褪下來些,望着我有些關切:“大白天兒就喝酒啊?”

我反倒挺認真地問他:“那不然,還能做什麽?”

小皇叔好好兒想了想,一拍腿:“嗐,也是。那你上來,爺領你去喝。”

我自然無所謂。

上了車我坐了他邊兒上,好半天兒也沒聽見他說話,都走了有一會兒了,他才平平慢慢起了個頭:“清爺你……你也聽說了罷,昨兒皇兄吃着吃着席忽然來那麽一下兒,把我們都吓着了。皇——皇侄他也不好受,真不好受,你……你要想見見他,我就——”

“他說什麽沒有?”我就關心這麽一件事兒,“他怎麽想?”

小皇叔靜了靜,老實搖頭:“領了旨他一句話都沒說,席完了就回去了。他臉上從小看着也都那樣兒,想什麽我哪兒知道啊。”

倒也是這個理兒。我只覺喉嚨像是卡了根魚骨頭,上不上下不下吞不了吐不出,憋了一陣子,好容易才接他一句嗆道:“那王爺又怎麽知道他不好受。這好歹也是隆恩浩蕩落的賞,他說不定打心底兒高興着呢。誰娶媳婦兒不高興啊。”

“我啊,我娶媳婦兒的時候就不高興。我那王妃你不是瞧見過麽,長得也不怎麽樣,還特容易跟我急,天天兒擱王府裏頭就吵,生了兒子更吵吵,吵得我頭疼,頭疼就出門兒,越出門兒回來又越吵吵,哎……”小皇叔閑散散地靠在車壁上嘆出口氣,看向我問:“換了你,叫你娶個不知道長什麽模樣兒的姑娘你能高興?就為了有人給你生孩子有人幫你打理中饋還成日裏擔心你出去喝酒喝大了沒?得了吧,人姑娘還不樂意呢,這是我王妃氣急了才講出來的真話。”

這事兒聽着好笑,我估摸他是想逗我樂一樂,也就同他笑了一聲:“都跟王爺您似的,那還成個什麽婚?”

小皇叔勾起指頭把窗簾兒帶起來看了一眼外頭,眼睛在照入的日光下微微一眯:“歲數到了罷。”他放下簾子,低聲又嘆了句:“也是我皇兄他老了,放心不下了,顧念着龍椅上頭的事兒交在兒子手裏也不知什麽情狀,就總想多管管再撒手。”

我聞言看向他,忽而想起二哥頭夜裏說的話,不免還是提點一句:“王爺,這話你可不能同我講,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小皇叔哼哼笑了一聲,擡胳膊撞了撞我:“怎麽,你還有怕的時候?說就說了罷,倒也沒什麽說不得。你瞧瞧朝廷裏頭還有誰不知道這事兒?大家心裏都是門清兒。過去我父皇走之前不也藏着掖着麽,一會兒把這個兒子派去監軍,一會兒把那個兒子放去查案,當年幾個兄弟為了在國宴上抱我一回都能争個頭破血流……他娘的,幸虧我那時候還穿開裆褲跑都跑不利索,不然也能被他幾個折騰死了。就這樣兒底下人該動的歪腦筋也沒少動過,擱現在不也一個理兒?……清爺,我這麽同你講不過是告訴你……你跟着我皇侄,昨晚上這事兒真是遲早的,往後只會更多不會少,你若要受不住,就別往東宮去了,早早兒成婚生子的好,也斷了我皇侄那念頭,以後上朝見了只耷拉腦袋不往禦階上瞧就是,點你講什麽你就講什麽,旁的也礙不着說道,再不濟不過也就是辭官算了。你不是宮裏的人,能去的地方多了,你爹還是個太傅是個國公,總能替你尋事情做着,可我皇侄他就那麽一個宮,一輩子都走不開的,說到底來,他真為難不着你——”

“他也沒為難過我。”我往邊兒上坐了坐,同小皇叔隔開些。

小皇叔卻又湊過來不置信地問:“一次都沒有?”

我想了想,“還真一次都沒有。”

小皇叔眼睛又眯起來,湊得更近了:“你們倆在東宮住了那麽長,就沒有——”

“想什麽呢你,沒有過。”我把他推遠了,“王爺你坐好,仔細一會兒摔了。”

小皇叔臉上的神情自然是不信,他愣愣被我推回角裏靠住了,也不知道想着什麽,過會兒突然道:“難怪他問我那話……”

我坐直起來:“什麽話?誰?太子爺問你的?”

小皇叔點點頭,“剛去晉中時候的事兒了。我那時候病下了,王妃知道了就天天兒寫信問我好了沒,煩都煩死了。我就跟皇侄說啊,要不是我還惦記着問問我兒子的事兒,我才不耐煩回她的信呢。結果皇侄問我一句,皇叔,你有兒子了是什麽感覺。”

我眼睛都慢慢瞪大了:“他這是想抱兒子——”

“不是,你聽我說完成麽。”小皇叔有些心煩地看着我,接着道:“我跟他說,這兒子生出來之前我也不覺得怎麽樣,我還成天覺着王妃大着個肚子指使人的模樣兒瞧着挺來氣,兒子生下來之後也沒我什麽事兒,不過偶然看着往我跟前兒爬一爬樂呵樂呵,就被奶娘抱走了。但直到有一天兒啊,我正要出去喝酒,結果我兒子正在院兒裏爬,見着我出去,突然張嘴,奶聲奶氣兒叫我一聲父王——我的觀世音菩薩喲,就那麽一下子,像是把我打蒙了,我竟突然就覺着……好似這輩子也挺圓滿似的。”

我心裏懸起來問他:“那太子爺又說什麽了?”

小皇叔道:“皇侄他又問我,問要是沒兒子,是不是就不圓滿了。我說可能是吧,他就不說話了。”

我有些懵了:“他這什麽意思?”

小皇叔瞥了我一眼,“他那時候尋人給你做了把扇子,正在給你寫信呢,許是念起你的事兒了罷。”

“清爺,大約……他那意思,是不想叫你不圓滿。”

這話由小皇叔落下,馬車恰好停了,他站起來拉着我要下車。

我袖子由着他一拉,人因着他那話都搖搖晃晃起來,只覺雙目下的血都往心口流回去,明明外頭是豔陽天,出了馬車經天光一照,我卻忽然覺得冷。

我抖着喉嚨問小皇叔:“他……不想叫我不圓滿是什麽意思?”

小皇叔松開我袖子,往面前兒的酒樓一指:“我只能陪你喝酒,那個你得自個兒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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