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佰卅捌】

小皇叔把事兒說成了這樣兒,憑我這膽子還怎麽敢去問皇上什麽話?

我那時候是頭回兒心裏有了一種怕,我怕我是根本解錯了那松青雲皚的意思。

“前兒你不是入宮見過他麽,”小皇叔把我領進了酒廂坐在桌邊兒上問我,“賜婚的事兒我料不着,大家料不着,他不定料不着啊,他就沒同你說些什麽?”

這話叫我忽想起皇上回宮我去請安那天兒,仔細琢磨之下,他笑也笑言也言,卻好似只是在同我笑言,一時當中蜜裏調出的油都似被燒滾了再往我膛子裏灌回來,我擡手揪了衣襟子徒勞地抓着:“……他只在聽我說道罷了。”

小皇叔啓眉點了頭,想着,道了句:“大約他想等幾日罷……”

正說着外頭忽有人敲門,是把小皇叔叫的莺莺燕燕兒給送來了。折門一打開就是股風塵香氣兒直往我面門上罩,好像能把我眼睛都給熏瞎了。姑娘們巧笑倩兮迎過來替我倆捏肩,指頭一會兒輕一會兒重捏得我渾身更不周正,趕緊把她們全揮去小皇叔那邊兒。

我這時才想起小皇叔這人從來不喝不花的酒,應了同他喝這趟,也算是我有病。

倆抱琴的生兒搖搖走入,進來的堂漢兒把幾壇小酒擱了我們跟前兒倒上兩盞,小皇叔坐在一堆紅羅黃袖裏端起他那杯子沖我一舉,實實在在地勸:“清爺,來了就甭管了,先喝先喝。”

這時候琴生兒開始撥了兩下弦,廂中漸有酒意,我整個人又是愣的,便聽小皇叔說什麽就是什麽,端了酒就同他一道道喝了。

溫酒下肚,好似幹辣的湯,一路延燒到中腹去,喝過了不知多少杯,原是該迷糊上的時候,我卻覺心中是越喝越擱不下事兒,越喝也越不平了,再看往小皇叔周遭的紅羅黃袖,竟覺得那都像是一院子招搖不盡的楓,由是再喝三杯頓頓搖過頭,好似酒壯慫人膽,也好似酒到了再喝不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站起來。

小皇叔腦袋支在桌上且驚且疑地看我:“清爺,你做什麽?”

我沖他道:“我得去趟東宮。”

小皇叔定定擡手往我周身一指:“……這麽去?”

我扯了把身上的衣裳問他:“王爺,你見過那什麽忠奮侯的閨女兒沒?長什麽樣兒啊?”

“高門貴女活在京城的哪個我沒見過。”小皇叔揉了揉眼睛,“反正哪個都比我王妃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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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他這不讀書的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便只擡起點兒手讓他看了看我:“我怎麽樣?”

小皇叔聞言,擡手抹了把被酒氣醺紅的臉,還真老老實實眯眼看了我挺久,似有些無奈,好一會兒才終于嘆口氣,想起來笑了一聲,道:“……不怎麽樣。”

我卻不死心:“比她怎麽樣?”

小皇叔喝了口酒,姑且随我去了:“是你強些,成了吧?”

他這順着我說倒不如不說。我放下手算是洩氣,然心裏的氣卻洩不下,這時候便也不能管怎麽樣了,撈着袍擺子就往外走。

小皇叔從一竿子白生生的胳膊裏頭掙出來叫我一聲,我回頭,聽他囑咐一句:“你……你甭自個兒走了,要去幹脆坐爺的車去,爺在這兒等你。”

“……哎,成吧,謝王爺了。”我應下,清靈白醒地出去摸進了小皇叔的車駕子,叫了車夫啓程,便一路進了宮。

【佰卅玖】

日子是夏,東宮一園高樹尚綠塘花尚濃,過前庭的時候連一池子錦鯉都是一樣兒的靈動。

可原本這地界兒就陰濕潮悶,合我那時候因着酒氣往裏沖的勁頭,潮悶就更像是變作西街上老大爺攪出的泥糖漿子一般,叫我吸進兩口都快溺斃了氣兒。

小太監袖着手戰戰兢兢跟我往後頭涼亭走,踟蹰道:“清爺,太子爺還沒回呢,您這——”

“我知道。”我在涼亭裏坐下沖他揮手,“你去吧,我自個兒等他。”

小太監哎了聲,可走了兩步到底是又回頭,終究有些不忍:“要不……給您燒些解酒的茶罷,爺那邊兒功夫……也要好等呢,我讓他們端盤兒棋來陪您坐坐。”

我聽這話是頓了頓,一心落到肚裏宛如巨石,搖頭趕他快走:“不用,你歇着吧。”

反正我也不是頭一回自個兒往這涼亭上坐着了。

記得我從前剛來東宮作侍讀的時候,也沒人告訴我每天兒都得做些什麽,皇上坐在這兒背書我就随他坐在這兒,他把書遞我我就接着,他背起來我就聽着,只聽着聽着就走神這事兒由不得我。間或他母後或父皇宮裏請他過去他就得過去,我不必跟着,就自個兒坐在這兒捏着書卷子等他再回來。

那時候我總等得很耐心。

那時候我心裏沒他,我心裏也沒書,坐涼亭裏就還愛看看庭裏景致,看看回廊怎麽折,看看葉子怎麽黃,看看宮女兒小太監怎麽偷懶玩笑,我在意的都是這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再坐這兒我在意的卻也不一樣了,旁邊兒什麽景确然不怎麽要緊,我倒是老在意皇上哪日穿的什麽衣裳,偶爾數數上頭到底幾條龍,也老在意他冠上的金珠是大是小,書越讀越多,還開始在意他平日看的都是什麽字兒我認不認識明不明白,背書背了一半兒他要是被請走了,我也就不是點人給我做吃的就是得到處跑一跑,總之停停地叫我坐這涼亭裏我是坐不住的,他若老不回來,我還能在意他是不是又去了別的什麽地兒,他回來還老叽叽喳喳問他。

然如今他在什麽地兒我是真連想都不敢想,睜眼看着一園子碧葉壓在烏檐上也透出絲黑來,回廊繞得我眼底發暈,幾只礙事兒的知了也不知躲在那顆樹上此起彼伏瞎叫喚,我聽來只覺老實煩人。

我在心底裏堅然地想,等一會兒皇上來了,我第一句便要同他說我知道賜婚的事兒了,第二句要說賜婚就賜婚了罷,沒事兒,我之前作想了那麽多,原本也就是想勸他納妃的。然第三我得補一句,說忠奮侯那丫頭雖肯定規規矩矩乖乖巧巧的比不上我這傻子逗,但讓他也別嫌棄,還是得好好兒待人家姑娘,以後見了我也不至于急赤白臉兒就掐起來,好歹……好歹能和氣一點兒,就是一點兒。

這麽想了一通,我自覺自個兒着實很懂事,來來去去左思右想,也不知想了多少遍,往嘴裏練了多少遍,總之是練到我熱得背上的衣裳都被汗粘在了身上,連舌頭都抵在牙齒根兒上磨痛了,擡頭見葉外青天蒙上層昏黯,這才終于聽見後頭人聲漸起,有誰叫我:“……清清?”

我立時站起來回頭瞧過去,果真見是皇上來了。他遠遠站在廊上揮退宮人,身上穿的是金絲兒繡銀的四章紋褂,章上的龍合起來算應有八條,頭上明玉金冠鑲了白珠一顆,冠下烏發英眉,眉下雙眼正靈清看着我,然一容慣有的淺笑倒不知道擱去了哪兒,此時只薄唇稍啓,好似是不知起頭該說什麽,于是再喚我一次:“清清。”

我向後退了退抵住闌幹柱子,任憑方才想了那麽多,到嘴邊問出口卻還是一句:“爺你回了啊……時,時候不早,你吃飯了沒?”

皇上凝眉走到我跟前兒,“我吃過了。你餓了我就叫他們給你——”

“不餓不餓,我不餓。”我趕緊把他正要擡起來的手給拉下來,好好兒握住了,“爺,我今兒是有話來尋你說……我——我知道賜婚的事兒了。”

皇上被我拉住的手都一僵,一雙眼看着我,當中神色一暗,眉目中都透出絲痛:“清清,昨日是父皇出言突然,我原想幾日前就同你說——”

“我也是我也是,”我慌慌截住他話頭,更使勁地捏住他手:“爺我也前幾日就想同你說了,嗐,結果說起別的就給忘了。我原也想勸你的,爺,你成婚就——成婚罷,你也到了歲數了該成婚了,爺你是個太子,你得成婚的,今兒上頭賜婚也是好事兒,多喜氣兒啊,真——真是好事兒。”

皇上越聽我說那眉目中的痛意就越甚,終于回握了我手按下去:“你別說了,清清,你聽我——”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把手從他手心兒裏抽出來,大度拍拍他手背寬慰他:“爺你肯定擔心那姑娘模樣兒不好,沒我這麽水靈,但你要想想啊,誰能有我這麽水靈啊。就算她模樣兒不好,人家也是高門大戶教出來的姑娘,脾性兒定比我好了百倍去啊,總不會跟我似的捉蟲子爬樹幹兒對吧?這也就不老惹你生氣了,過起來也能挺松快的,你嫌沒意思了往後我也能逗你樂樂不是?你還是得好好兒待人家,不然人姑娘見了我得氣得十根兒指甲都想往我臉上劃拉,要是給我劃拉破了相,這就不大好——”

“稹清,你別說了……”皇上沉聲鎮着口薄怒,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他近前,“你別說了,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沒有……爺,我醒着呢。”我沖他強笑道,“我沒喝多少,真的就兩杯——”

“你聽着。”皇上忽而把我兩只胳膊固了,引我退到闌幹上把我按下去坐好,自己慢慢往我跟前兒蹲下來,雙手從我胳膊滑到我指頭上握住,定定看着我道:“清清,往後這宮裏人只會越來越多,你——”

“我就一直陪着你。”我連忙接道,“估摸往後禦史臺裏也不會落給我什麽事兒,我閑工夫多着呢,往後日子也長着呢。”

“稹清……”皇上連名帶姓地叫我,聲裏有絲顫。他離得那麽近,我忽見他目中白處竟有屢屢的紅絲,此時聽我說話,這紅絲又往眼下漫了一些,叫他眶子都泛起了薄薄的赤色。

他慢慢開口,莊重得不得了:“你好好聽我說,清清,你……你往後還是——”

“別別別……別啊,”我慌起來,想好的話都已說盡了,此時也再不知道能用什麽來打斷他,只能徒勞地抓住他的手,一氣兒地握緊,搖着頭求他央他:“爺,我求你了,你別說——你別說那話,你別讓我走,我求你了,你別讓我走啊……”

我臭着一身的富貴驕矜了多少年,我和自己較了多少的勁,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我念了多久,可這沒出息的話卻終究還是從我自個兒嘴裏說出來了,直叫我說出來的那瞬都恨不能扇自己一大嘴巴子。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也終究是落下來,那眼淚砸在皇上的手背上,叫他好似被燙了一樣,忽然就放開我,一瞬緊緊痛合了雙眼,下刻再睜開來沉沉看向我,當中神采卻好似水流淵中,再尋不到頭。

他終于還是道:“你往後還是別往東宮來了。”

一如碎石崩山,他這話砸在我耳朵裏都能帶出分巨響,我幾乎覺着方才重濕了我衣裳的汗此時都被風刮成了一道道的冰渣子,它們紮着我後背又冷又疼,拂在我臉上又痛又癢,割在我心上猶如鋸刃。

我拉着他的手已經麻了,我身上還在搖頭否着他的話,可嘴上卻是一句漂亮話都再抖落不出。我看着他,我看着他那慣常平平隐忍的臉上竟未有一絲裂痕,我看着他竟依舊看着我,他竟依舊穩穩地握着我手,我都這麽求他,我這一身的嬌氣勁兒都摔在他面前碎了,我不信他怎麽就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問他:“我憑什麽要走?你憑什麽要我走?憑什麽是我走?……是我先來的,爺,是我先來的……”

皇上眉間蹙成淺川,艱難道:“清清,這不是先來後到的事……我從來不是想讓你走——”

“那就不要趕我走!”我放開他的手真正哭起來,“我怎麽不好了?我現在也讀書了,也懂事兒了,還進了禦史臺了,我出息了啊爺,我從來不是為了別的,我都是為了你,我都是為了你啊!你為什麽要我走!”

皇上連忙站起來捧過我臉給我拭淚,“清清,你知不知道,你不走,我就是虧待你,你不走,我就是愧對你……”

“那你就愧對我!那你就虧待我!”我氣得一把打開他雙手站起來,逼近他一步仰頭看進他眼裏恨道:“我沒求過你要好好待我,我沒求過你要把我供着!你要虧待我那就虧待我,你要糟蹋我那就糟蹋我!我不是姑娘家家受不住,你也別裝聖人學究講道理!我跟你我是情願的,我從來都是情願的……”

“你現在這麽想,再過三年五年再過十年,你不見還這麽想。”他稍稍退下一步,口氣極盡平緩:“往後你若長久在我這兒,就再沒有人敢同你在一起,若是哪一日,你忽而想要有個家——”

“我不想要。”

“……你若是有一日想成父有子——”

“我不想,我根本就不想!”我怒斥着一句句打斷他,“我就從沒想過要作誰的爹!”

可他卻并不退讓地望入我眼,還是有理有據道:“稹清,你此時不想,往後卻未見得。我不能斷了你這條路,我這也是——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這簡直就是沒了道理的荒唐話,他要良心過得去他要不想愧對我,這分明都是為了他自己好。我真是氣極了他這一言一語情理俱在的平靜樣子,一腔憤然無處洩,我到此竟然還覺出分好笑來,擦過把臉再問他:“那你應過我的話呢?那些也全他娘的不作數了?這你就不虧心了?這你就不愧對我了?這你就不覺是不好了?”

皇上一言哽在後頭,好自沉咽下一口氣,竟能說:“往後欽國公府有何事,我自然還是會惦念……”

“那我呢?”我揪着自己胸襟往他前面再逼近一步,“你說過你要一直護着我的,你要護着是我,是我!你是不是根本就忘了?”

他唇角緊抿着被我逼着再退一步,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哽咽:“稹清,我是一直都能護着你的……可旁的,別的……你跟了我,往後要舍了太多……這不值當。”

……他竟說這不值當。

我只覺雙腿都像是被拔空了骨頭,若非還吊着口氣,此時早就該癱在了地上。

——難道他不明白,我念書考學我費了那麽大力氣哪怕往後我倆的事兒露給我爹知道了我被打到死了,我都從沒有想着能值回個什麽。

這麽多,這麽多,我從來只是想讓他看見罷了。

我就只是想讓他一個人看見……

但這些我舍的或将舍的,終究在他嘴裏說出來,竟只是一句不值當。

我胸中終于不再是悶脹與酸痛,方才潮悶黏膩的那些竟好似随他這一句話,瞬時燒燃作一場煙灰散了,最終只剩太過沉重的空和茫。

我抹幹眼淚倒退一步,真正失望地看着他:“……算了,爺你別說了,我走就是了。”

我看向他,那刻我在心裏想,這世上或然根本就沒有什麽如松如雲的東西。

青白的,長存的,大約只能是死的,永遠活不久,永遠都只能是場夢。

我腿彎一軟後扶住廊柱,皇上一時擡手像是想如往常一樣扶住我,可那時我竟還不死那最後一絲的心念,我望他過來,我望他扶住我,再擁住我,再同我說是他不好,他說的話都統統收回去,那我之前說過的話我也全都可以當做我放了屁我沒說過。

可他最終是沒有跨出那一步。

他只是滿目沉痛地望着我,好像同我之間隔了天遙水遠的一截岸,我上不去,他也壓根兒就不會下來。

我突然是那麽恨他,終于笑道:“說起來……太子爺,我之前都騙你的……你那扇子我跟沈山山出去玩兒的時候就給弄壞了,還不敢告訴你,但反正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壞就壞了吧,爺你大肚大量的也別可惜……反正其他物件兒我糟蹋了那麽多你也慣了……側殿裏頭那些東西,你也別麻煩給我送回來了,留着吧,要不就扔了吧……我都不要了,我多得是……”

“你——”他眉心再度狠狠蹙起來,那線好似條條勒在我心口上,太緊,勒出的是血,血哽在我喉頭一悶,我随手揪起腰間的玉佩往穗子裏兩把扯落了當中那八顆蜜蠟的珠子一松手,珠子就噼啪落在地上往他腳邊兒滾過去。

上頭朱砂轉過,慢慢滾去了更遠。

我抖着手把玉佩松了,最後再看了他一眼,終于同他擦肩走出了東宮去。

也不知是怎麽走到了外面宮門口去爬上了小皇叔的車,我靜靜坐在車廂裏頭幹着眼眶子望着那棗紅的簾子,心想,他娘的,原來皇上要說什麽,小皇叔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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