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佰肆拾】

再回酒樓的時候天都快黑盡了,堂漢兒帶我去打開酒廂的折門兒,一氣兒雜香煙酒的味兒撲鼻熏在我眼睛上,我看裏頭濁煙缭繞着,小皇叔竟真的還等在那兒看着莺歌兒燕舞倒着酒。

只是他旁邊兒還多出一個人來。

沈山山正揮着煙子避開一個姑娘敬來的酒,聽聞門聲扭過頭來見了是我,立時站起來關切喚我:“稹清,你怎麽樣?”

我眼光晃過他,落到他身後提着煙杆子磕煙灰的小皇叔身上,脾氣一寸寸提起來:“王爺,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什麽?”小皇叔全然無辜地随手拿了個桌上攪酒的銀匙,慢慢兒把煙鍋裏堵住的草灰摳出來,擡頭眯眼瞥了我一下,“我看你是魔怔了,清爺,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啊。”他把酒壺往沈山山面前的桌上一擱,“來吧尋柟,這下人來齊了,咱們開——”

“都他娘的怪你!”我忽然暴起一股力道就急了眼要沖上去揍他,沈山山眼疾手快攔在我腰杆兒上把我往後架,卻倒止不住我繼續指着小皇叔鼻子就罵:“你成你的婚你吵你的媳婦兒你生你的兒子你做你的父王!我他娘哪兒礙着你了你要同他說什麽圓滿不圓滿的屁話!我呸!關你什麽屁事兒!”

“稹清你不得對王爺無禮……”沈山山賣力拉下我的手勸:“他是王爺,玩兒得再近他也是個——”

“你瞧瞧你現在什麽樣子?稹清,你能好意思來罵我?”小皇叔抓着煙杆子往旁邊兒銅鏡一指,瞪着我也站起來怒道:“我他娘的什麽不能管?我是他叔叔!我領着他十多二十年過來的看他長大了,他叫我聲叔,他位份兒再高長了再大他也是我侄子!原見着同你玩玩也就罷了,然就為着你這麽個破大的公子他竟一道道地避了納妃的事兒,惜着你比惜着他手裏頭的玉玺都厲害,憑什麽?我們老齊家的江山不值錢啊?還當不起一個你來?他下頭系着多少條人命,多少人盼着他坐上那椅子去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看看那鏡子裏頭,你比得上麽?”

我聞言瞪大了眼睛,忽而洩力在沈山山臂上一栽,看着小皇叔此刻因怒氣而漲得通紅的臉,是根本就不明白——他臨行晉中前明明還好言笑着囑咐我同沈山山好生考學,怎麽回京兩相一見,突然他就就變成了這樣兒……

……是了,他大約是看見他侄子……實在太過厚待我。

周遭歌舞根本就不止,好似那些莺燕兒琴生兒老早就慣了這酒中潑罵的事兒,反倒更因了吵起來的是我們,吵起來的是天家的事兒,那琴聲鼓聲笑鬧聲竟更大了,大到廂門板子都開始一下下兒地微震。我耳鼓聽到發麻,只覺雙腿都軟,沈山山及時架了我起來,尚在苦苦替我打着圓場:“王爺,稹清他喝多了,您知道他這人一喝多了就滿嘴跑騾子,您就——”

“他根本沒醉,他清醒得很!”小皇叔立時打斷了沈山山,幾步踏過來一把抓起我胳膊把我往銅鏡跟前兒一摁,紅起眼睛提着煙杆子在鏡框雕花上一砸,出聲猶如泣血:“清爺,清爺你看看清楚——你趕緊看看清楚!是,小輩兒裏頭數你最招我疼,我也真最愛同你玩兒,你出身也好,你臉也漂亮,你衣裳也好看,你賣得了乖,你還知道疼老六還知道孝敬東宮,但你是個爺們兒,你不能生兒子!老實告訴你吧,賜婚的事兒就是我同皇兄提的,我就是看着忠奮侯家的閨女兒好,我就是想讓我皇兄把兵權分給東宮,我就是想讓我皇侄順順當當的,怎麽樣吧?我錯哪兒了?”

那一瞬宛如晴空霹靂電閃雷鳴,我額頭被小皇叔抵在銅鏡上磕得一痛,那時不止看見他一張怒到發赤的臉,更清楚看見了我自個兒那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我甚至還能從那銅鏡昏黃的折光裏頭看見我眼中充起的一道道驚人的紅絲。

銅鏡裏一屋的笑鬧姑娘弄琴的生兒在邊緣昏花形動,灌在我鼻腔的香氣煙氣酒氣好似污髒的山洪淹到了我頭頂上,當中有個沈山山從破開水層沖上來,一把推開小皇叔恨恨看了他一眼,随即我後背經由一拉,被沈山山攬過去就往外頭帶——

片刻之間我依舊看着那盞銅鏡——我看見裏面有個我被沈山山拉着倒退開去,我看見我身上一襲皺亂的錦衫華服和我腰上被扯得破破爛爛的玉穗子,烏糟的一團金絲線從裏面鑽出來一直拉絲到了我膝上,随我怎麽一動一走都在袍子上死活粘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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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瞧着越富貴,現下見着就越邋遢。

……那穗子從前青的蘭的時候也漂亮啊,多漂亮啊。

真還不如從來就沒有換過,真還不如裏頭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刻着願景的蜜蠟珠子。

沈山山把我拉出折門之前,小皇叔還垂手倒提了煙杆兒盯着我,他那時已再不笑,也再不怒,只平平靜靜道了一聲:“你怪我也沒用,清爺,這事兒由命不由人。”

下一刻折門在我身後吱呀打開,又換到我眼前砰聲合上。

震聲的琴鼓被關在廂門裏頭,我聽見沈山山在我耳邊道:“稹清,我先送你回去。”

【佰卌一】

沈山山送我回家許多次,早是常事兒。

可只那夜我窩在他家馬車上,才将那短短回家的路覺出份兒遙不可及的長。我倆沒有什麽好說的話,他大約是想叫我靜靜,可我靜到眼睛一直紮在他家馬車的內裏兒布頭上,卻忽而發覺那顏色已不再是澄青,早變作了藏藍。

我這才明白他家這馬車的內裏兒是換過布面兒了,我竟才知道,便随手摸了一下兒車壁,問沈山山:“什麽時候換的料子,還挺齊整。”

馬車在搖晃,沈山山靠在我旁邊兒,想了想道:“兩年多了罷。”

竟然已有那麽久了。這當中坐過多少次沈山山家的馬車,我卻從來都沒發覺過——或說我根本就連在意都沒曾在意過。他是沈山山啊,他領着我陪着我多少時候,我竟連他家馬車換了內裏兒都沒在意過。

那我究竟還在意個什麽?

我突然心驚我這幾年究竟都在做什麽。讀書考學實則并不真要了我半條命去,我成日心裏期期艾艾怨我爹怨我二哥怨這世道,我怎麽就從來沒怨過我自己?

大約從來我只當自己是笨的,也甘願自己是個笨的,希冀放至最低處,便心安理得覺着家裏操心的事情自有我父兄去操心,外面操心的事情也不由我操心,什麽事兒臨到頭來我能靠着沈山山能靠着皇上替我收拾,在宮裏被人笑話還要靠小皇叔罩着,就連往屋裏跌個跤都能把徐順兒折騰來罵——實則我自個兒呢?我走到外頭穿街弄巷可能連顆白菜頭子都認不出來,指着香菜能當做芹菜,就連蛐蛐兒都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指望着一屋子富貴玩意兒就以為多能耐似的,眼下這富貴後頭的手一收了,我不過是個掉了線的皮影子,就連禦史臺都不是我憑自個兒進的。

我在東宮裏頭待了那麽久,我只當自己舍了多少多少的東西去為了皇上,焉知當中真正的苦痛,當中真正的沉重,其實他受的總是比我多的,只是那些壓在他臂上的手,拖在他腳下的事兒,他從來不叫我看見罷了,至多至多,他不過是夜裏疲累時候坐在書房裏靜靜看我溫書,至多至多,他不過是捏着我指頭捧着我臉,叫我笑笑罷了。

我忽而發現我大概就是這麽一個公子。

應說我從來就不清醒,應說是我從來都真正地自私。

小皇叔他罵得挺好,什麽東西當不起一個我來?

我算個什麽東西。

“……稹清。”沈山山的聲音在旁邊兒忽然幽幽一喚,好似他是想起什麽,沉沉道:“你記不記得從前十二三歲我倆去賭馬的時候,有回輸了五十多兩銀子,我倆一路坐車回來你就一路怨我沒聽你的買那匹黑的,說着說着你是真哭了一路……”

我扯了扯嘴皮子,“那時候小啊,眼淚兒收不住,你怎麽突然說起這事兒……”

沈山山也不知是覺着他自個兒好笑,還是覺着我好笑,總之他是笑道:“……哎,方才王爺罵得那麽厲害,我還以為你今兒也得一路哭回國公府去呢。”他說着把大擺袖子往我膝上一鋪,“這都給你備好了,想哭你就哭呗。”

可聽了他這話我卻想要笑,然臉上卻怎麽都僵着。心知照他的心意我合該憋點兒眼淚出來意思意思,可憋了老半天兒,卻未成。

于是幹脆擡手把他袖子拂開,“算了,我是哭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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