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佰卌貳】

日子照樣兒得過。

反正世上最容易的就是過日子。

不溫書不考學不當職的日子真真也是好過,朝廷裏約摸事兒也多,家裏父兄三個忙得也沒人管我,我只覺自個兒像是又過回了十三四歲的時候,每天愛什麽時候睜眼就睜,起來先着人問沈山山有沒有差,他有差我就接着睡或窩在床上沒日沒夜看話本兒,他沒差我就叫上他一道兒去聽戲吃鍋看雜耍,他總會應。

過去兩三年尋沈山山總聚不到一頭,然自打我從東宮出來了,好些事兒也不知怎麽的,好似也變回從前一個樣兒,就連與他相聚起來都容易不少,能尋着他的時候真比以往多了,我實在也很歡喜。有回他學監裏的人還約過次蹴鞠,他叫上我一道去了,後來趕着六月節,我還跟着他同那幫人一起去看過京郊苗村兒裏跳龍頭,于我倒也新鮮,跟旁人笑笑鬧鬧的仿佛也能挺盡興。

就這麽左一事兒右一事兒挨着,居然六月裏頭已經賭過了兩場馬去,轉眼六月掐了底兒迎來個好日子,京裏來了個名頭挺火的大儒在清茶樓裏擺講,因之前玩兒得還和氣,學監那幾人就還挺樂意讓沈山山捎上我一起去聽,我當然也就去了。

我也沒心思聽明白那大儒講的什麽,靠在二樓窗邊兒卻忽聽見外頭街上敲鑼吹笙的挺喜慶,自然就走神兒去看。

當時先晃入眼的是齊齊整整一片兒紅,我分辨一下兒才見着當中有層層疊疊的金,眼見是哪家的新娘子要嫁了,那嫁妝可是真真的排場——往前向後占了南街整整一道兒都還瞧不見頭,約摸比照十裏紅妝是一裏都不少。當中只說那能看見的八擡大轎子和床具箱奁兒就都是朱金木雕的,轎子經過窗下的時候我還撐起身來仔細去瞧,那上頭金箔層層砌起來的好似是天宮玉宇,花鳥麒麟百子千仙活靈活現搖搖過去,晃得我眼睛都快生出蝶來。

茶樓裏走神兒的自然不止我一人,鄰桌早有人叫喚起來:“是了是了,皇城裏頭東宮納太子妃娘娘就是今日呢,真是好氣派,是忠奮侯爺府上的嫡女兒吧。”

這時候有人點點我後背,我扭頭見是沈山山也靠到窗口來看了,便指了指街上那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同他幹笑了一聲:“瞧瞧,忠奮侯府上真有錢,你爹就比不上了罷,這得多少銀子砸進去啊。”

誰知道沈山山平平看着那片兒紅,竟認認真真給我來了一句:“誰說的,你要我也能給你湊出來,誰家還沒幾兩金子木頭。”

這“湊”字兒實在是勉強,我都懶得寒碜他,轉眼瞧着那什麽大儒還在堂子上絮絮叨叨,我煩起來:“你們還真要聽下去?多沒勁啊,要不走了得了,咱們去看戲喝酒。”

沈山山都沒來得及說話,另幾個聽得不耐煩的卻已然應我,簇着我就一起出了茶樓,逆了那忠奮侯府的送親隊往戲樓去。

一路上那些大紅衣裳擡擔子的莽漢個個兒像是大江裏攢動的鲫,也不長眼睛,硬邦邦的肩背老往我身上撞,撞得我胸口都疼起來,茫茫然走到戲樓門口一回頭,只覺那漫街的金紅看到底來在我眼中怎麽也都生不出顏色,盛暑天兒裏無數的囍晃晃悠悠往乾元門流過去,我也并沒覺着周遭歡呼豔羨就有多得勁兒。

沈山山擡手揉過我腦袋把我往戲樓裏一摁,“聽戲罷,聽什麽?”

一時我被他幾個架着在堂中笑鬧坐了,點戲的簿子還沒擱到跟前兒竟就脫口點了出拜月亭,戲唱起來我才愣愣生生驚覺當悔,然衆人已為旦角兒叫起好來。

Advertisement

再改是不能夠了,我只好将酒倒來一盞一盞地喝,聽他們說起天南地北的笑話兒,也就真笑起來。

想來這明明是友聚言雅、杯肴盡佳,可戲裏卻偏偏要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佰卌叁】

黃昏時候回家我終于是喝大了,我爹多日不在府中,那日進門卻正碰上二哥立在廊上替爹喂鳥。

他見着我回了,冷下臉問我又去哪兒喝酒了,還問我近日擔着個侍讀怎又不往東宮去了,成天兒在外頭晃着成個什麽體統。

我往廊子上靠着他旁邊兒坐了,盯着他手中鳥籠裏頭兩只金絲雀兒正撲騰着搶果子,慢慢說:“二哥,東宮用不着我了……倒是家裏若有事兒,你就指派指派我去做做……”

二哥聽了卻道:“也不指望你做什麽,衡元閣裏頭政事兒逼得緊,你身上有侍讀的腰牌兒也是白挂着,不如進宮去給爹送些衣裳吃的。他那兒猴魁葉子也快泡完了,過幾日你揀些好的給他送去罷。”

他喂完了鳥,好似除了這些與我再沒其他好說似的,收起食盒就匆匆要走。

我突然賴聲叫住他。

二哥莫名其妙回頭看我,聽我大着舌頭問:“二哥,要是……你說要是當初我沒開蒙讀書也沒考學,以後要做什麽好?”

二哥聽了此問竟也不驚,只平白無奇道:“家裏老宅附近不是有處莊子麽,前幾年從佃戶那兒收回來了,原先你不怎麽識字兒的時候爹還想着要麽請人教你念念賬本子也成,好歹能到鄉下去管管那莊子收收租,省得你就知道擱京城裏頭這麽瞎玩兒。”

這事兒我是從來沒聽說過,當時借着酒氣兒聽着就大笑起來,只當是二哥要麽就是吓我的要麽就是逗我玩兒。然我笑着笑着花眼看着二哥卻是一臉木然至極的冷靜,才忽而明白原來他根本就不是同我玩笑的,我爹居然還真是這麽想過。

可這不就更好笑了麽,天底下哪有什麽做大官兒的父親只指望着兒子能去鄉野裏頭做個收租糙漢的,我爹未免也太能想得開,他是把我當做了什麽?

幾日後我拎着方叔給爹拾掇出來的一包東西進了宮,慣常去東宮是進了西邊兒善德門直接打禁城牆根兒往東走,去衡元閣就沒那麽遠,只用往南走一會兒,想也不會碰上什麽人。

過了禮部門口沒走多少時候我進了衡元閣後面的部院兒,逛進我爹那間兒的時候爹才睡了午覺起來,手邊折子堆成一道石墩子似的眼見是忙不開,看我也沒有好臉色,我就把包袱放下,将裏頭的猴魁拿出來随雜役一道給他泡上端回來,想他也不怎麽願意搭理我,就給他擱在案邊上請了安便要走。

這時候爹竟又想起來嗆我一句:“要入班的人了,前日我走的時候你都還沒起來,像個什麽話?有功夫就去同臺裏的人多走動,不然你往後人都認不全要怎麽做差事。”

我聽了扭頭問他:“什麽我就不能做差事了,爹您是不是就根本沒想過我還能做官啊。”

我爹瞥我一眼,手上沒停地點着朱筆在折子上劃出兩句兒,還真粗聲粗氣兒落判道:“沒想過,你這性子原就不适應做官。”

我有點兒想不過了:“那我這性子就适應去鄉下收租了?我昨兒聽二哥說了,說您還想着把我送回老宅去當村漢呢!”

爹拿着筆杆子頓了頓,擡頭看過我:“如今看着收租你也不适應!鄉下起得多早,人莊子裏收租的村漢都比你勤快!”

他這話是把我一口氣哽在喉嚨口,我氣道:“是,您兒子連個收租的村漢都比不了,您幹脆說我什麽都幹不了得了。”

“你本也就什麽都幹不了!”爹怒目瞪我一眼,不耐煩地揚起手沖我揮了揮:“沒大沒小地叽歪什麽!趕緊滾回去,甭在這兒礙老子的事兒。”

那時候我只覺心裏是真泛起涼,憋悶着一口難堪的酸氣兒從衡元閣走出來,外頭大太陽一曬,酸氣兒一蒸還覺出份兒怪。按說早年我爹也老擠兌我嫌棄我,我倒是從來都沒這麽同他嗆過,也不知是不是如今考上學了還覺着自己有幾兩重了,這才能硬了骨頭跟他吵上兩句。

可吵這兩句又有什麽用,我爹我二哥從沒指望過我,瞧不上我也還是一樣的瞧不上我,我是連氣都争不上一口,爹叫我滾,我還是只能滾。

我郁郁空着兩只手往來路走回去,過禮部的時候,忽見着幾個挺眼熟的宮人從裏面開道出來,尚來不及反應,突然一個明黃的影子就生生紮進我眼裏同我打了個照面。

一時我同他都僵了,我一直定眼看着他見我的神情從微愕落到素淡直至轉過眼去,才想起來我是得跪下去行禮的,可剛撲通跪下去要開口說參見太子爺,眼角卻瞧見他已轉過身去往南邊兒走了。

遠遠看去他明黃背影獨獨地被一堆皂色宮人簇着,烏發束得紋絲未亂,走得是又莊重又沉默。他身上金絲系在後腰的餘帶好似比從前長了一些,我便一心非要覺着他是衣帶漸寬了,不自覺就站起來,明知道回家得往西邊兒善德門出去才是正途,可那時候卻像是中了邪,是怎麽都管不住自己的腿腳,一雙眼睛直直盯着他後背,竟就跟着他走起來。

往南走到玄德門,他忽然在前面停下,我便也停下,他頓了頓又開始走,我便也又開始走,走了沒兩步他終于沉頓回過頭來看向我,我就沒有避忌地迎着他目光看回去。

離得有些遠,其實看不清他眼裏臉上是什麽樣,可當時我只知道他是在看我,便就那麽死撐着站直了立在那兒讓他看。

看罷,我想,就讓他看,別的若是不能,我好歹不能讓他那麽容易就忘了我。這一路若走到東宮去要半柱香的時候,那我就跟着他半柱香的時候,哪怕就這麽半柱香的時候他能記得我,我也就要他在這半柱香的時候裏是記得我的。

咫尺就算天涯,則天涯總有咫尺,相留哪怕半霎,那半霎也是相留。

可我這麽想着,眼前皇上卻最終還是不着一言地掉過頭去,領人走過玄德門往東邊兒去了,那模樣極盡淡然,倒叫我突然沒了再這麽跟下去的氣魄。

我最終還是折回去打善德門出了宮,爬上馬車聽徐順兒問我怎麽失魂落魄的模樣,是不是又同我爹吵起來了。

我經他這麽一提,再往方才那明黃的影子想,終于明白為何我如今竟能為我爹嫌棄我的事兒同他嗆,原來這倒不是因為我真考了學就有幾兩重了,而大約是因我曾被人好好兒指望過,才覺得自己竟有那麽幾分金貴,再被打落塵泥裏頭便不依了。

恰馬車走到西街大路上市井嘈嘈,徐順兒沒聽見我回話,便又撩簾子懦懦問我:“爺,是徑直去同沈小侯爺他們聚了玩兒還是回國公府啊?前幾日您高興起來不是應過他們今兒要一道去看大鼓麽?”

“高興什麽,看什麽大鼓,”我揮起手讓他走,“回家吧……不去了。”

反正去哪兒都逃不掉的。

我總以為若要能過上入東宮之前的日子就能挺快活的,然實則東宮卻早就烙在我心裏頭,任憑我吃喝笑鬧聽書看戲,是怎麽都再忘不掉了。

大約往後光是這麽過着沒有東宮的日子,于我就已是世上最不易的事兒了。

【佰卌肆】

我到底還是不甘心。

我想我得見他。

我得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