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佰卌伍】

人的念頭是生在湖底的一根兒草,瞧不見不表明它不在,也根本經不得暗流搔撓。

自打我想要回東宮的心一起,一如渴水的人在大漠裏頭望見了一汪泉,只想一腦門兒照直了往那泉裏鑽,竟覺萬事忽而都沒了生氣兒。我整個人好似被吊水的桶子挂進了深井裏,擡頭巴掌大的一片兒天上除了那日皇上扭身離去的影子是什麽都沒有,也誰的約也不想應了,成天價兒地只知道擺弄那侍讀的腰牌兒不出去,外頭轉着舵子拉我的也只有沈山山一個人。

一兩回爽約還好,可這麽竟也過了五六日,沈山山終于尋摸過不對味兒來,順着往學監去的路上一早就找到國公府來提我。

那時候我還沒起,正萎在榻上捶胸口,捏着被單子在心裏頭罵自個兒賤,沈山山被徐順兒領進來,罩面便是憂心忡忡問我一句:“稹清,你病了?”

我沒及說話他已踱到我床邊兒,蹙着眉頭擡手一探我額間,“咳不咳?請過大夫沒有?”

“……爺沒病。”我拽下他手指頭睨他一眼兒,“你才有病。”

“一早來瞧你還被你罵,我是有病。”沈山山氣得瞪我,但眼見我還能耍嘴皮子便也安下兩分心,推開些被角往我邊兒上坐了問:“這幾回怎叫你都不出來了,你想什麽呢?”

我想得可太多,卻真不敢同他講,只是閉着嘴捂了會兒,卻真沒捂住,心知道話一說出來沈山山就得罵死我,可心底兒還真癢得沒了法子,便捏着侍讀的腰牌兒從被窩裏伸出手來:“山山,我……我想回東宮去……”

沈山山聞言眉頭一跳,劈手奪過我腰牌兒咬牙問我:“稹清,你是不是瘋了?”

“你還我……”我讷讷起身從他手裏把腰牌兒又摳回被窩裏,順帶也抓起被子把自己兜頭罩住背過身去:“你除了罵我你還知道幹什麽……”

“你給我出來!”沈山山一把掀開我被面兒把我摁平了,垂眼看着我的眸子裏都是沉浮的怒痛:“稹清,你睜開眼睛來看看!他都納妃了,他都讓你別往東宮去了,你——”一言頓下,他摁在我肩上的手放開了,恨鐵不成鋼道:“往後日子那麽長,你好好兒一個公子,做什麽非要往火坑裏跳?明知道前面是堵牆,你如今撞都撞上去了頭破血流了,都還不知道停?小王爺罵你的話你是都忘了?你憑什麽還上趕着給太子去?”

他言語真正刺耳,卻又真正地對,我仰在枕上恨恨看着他,手裏捏着那侍讀腰牌兒的邊角都快把手心兒給戳破了皮,痛到底來卻不禁脫口道:“山山,你不明白,他只是沒得選,他心裏不是沒我……”

“有你又怎麽樣?”沈山山一言打斷我,凝眉握住我手腕沉聲再問:“他心裏有你你就要給他填後宮去?你平日裏的得意勁兒都喂狗了?你真這麽回去了,往後總有一日得悔青了腸子!”

我掙開他手,一時如鲠在喉:“可我要是不回去,我現在就得悔青了腸子……”

沈山山看向我那眼神幾乎是痛:“稹清,你究竟瞧上他什麽了?就因為他是太子?就因為他日後能饒了你爹——”

Advertisement

“不是!”我突然怒目喝出一聲,這把我自個兒都給吓了跳。

眼前沈山山也被我這一聲叫嚷給掐住了話頭,臉色漸漸白下兩分,正要開口繼續說話,外頭徐順兒卻忽而叫了聲:“小侯爺,他們說您去學監要遲了,得趕緊走呢。”

沈山山雙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口中應下徐順兒一聲,此時不得不走,卻還是再道了一句:“稹清,你不要回去,那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沒想過和他真能好……”我低聲斷了他後面句子,捏着他袖擺實實在在咬牙道:“可我不甘心,沈山山,我一點兒也不甘心。”

“我說的不是……”沈山山一言提起卻終化作聲嘆,他垂下眸去,反手拂下我的手,拉起我方才蹬開的被角蓋上我腿,搖了搖頭,“罷了,我得走了,我晚些時候再來瞧你。”

我一直看着他走到房門口去,他在門外晨曦下回過頭來,眉目映着晖光如被灑了層薄金,沉頓似有躊躇一般地望着我,然外頭再催下一聲,他還是扭頭走了。

他走後我将将重新躺下又摸出我那腰牌兒來看,徐順兒卻又轉進我屋裏慌慌道:“爺,您趕緊起來罷,東宮來人了。”

【佰卌陸】

我聞言掀了被子一個打挺起身來,匆匆忙忙罩了衣裳,一邊系着帶子就一邊往前廳奔,徐順兒只得抱着我褂子跟在後頭跑。

到了前廳,我眼見果真是我相熟的那小太監坐在當中,只覺心意一瞬暢然,連忙喜道:“你來做什麽?是不是太子爺叫你請我回去?”

小太監卻不見有我這勁頭,只慢慢兒站起來同我道了個禮,見我歡然,仿佛更加為難道:“不……不是,清爺,您這入班的日子不是近了麽,吏部那邊兒已打東宮調去了案底兒,往後您就得往禦史臺高就了,也不再作侍讀,今兒太子爺就着了咱們來……來取您那侍讀的腰牌兒帶回去,合個禮數……”

我一容的笑被這話打愣在臉上,身子都一偏:“……他要取我腰牌兒回去?是他要取,還是東宮的什麽人要取?”

小太監大約不想說出話來叫我傷心,擡頭看了眼我神色,又作難低下頭去嘆了聲,瞥眼見旁邊兒徐順兒聽着,便使眼色想讓徐順兒勸勸我。但徐順兒于我這事兒可從來不敢開口,他只顫了喉嚨叫我聲爺,似是要哄我仔細着嘴上規矩,我也只當沒聽見,一雙眼睛直直盯着那小太監。

小太監只好照實講:“是太子爺要取的。清爺,您慣常疼我們……今兒也甭叫我們為難了,可好啊?”

此言叫我一時氣得腔中都帶了火,還沒及多想,嘴上已道:“好啊,好……”我說着擡手抓過徐順兒手裏的褂子就披在身上穿了,沖小太監道:“我這腰牌兒也是時候該交回去,怎麽還勞太子爺費心呢。我在東宮這麽些年,也算是受了太子爺不少照顧,合該是我自個兒回去給他磕頭謝個恩,親手把這腰牌兒送回去才是。”

“清爺使不得!”小太監吓壞了,“您知道東宮現今已——”

“已有太子妃了?”我咬着牙問他,“那又怎麽樣?我回去謝個恩都不成了?今兒他說了不準我去?”

小太監一斂神色,“倒,倒是沒有……可我——”

“可什麽可,”我拎過他胳膊就把他往外頭拽,“我就跟你一道回去,看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佰卌陸】

我并不甘心,故根本不會死心,早遲是一定會尋個由頭到東宮去的。

幾日來曾也想過要麽假意回去取東西,要麽假意回去送東西,然這些取或送的東西我都還沒臉皮去尋見,不想老天送到我手裏的由頭竟更卑微到了這個地步。

侍讀的腰牌兒送去了能怎麽樣?我去皇上跟前兒磕頭謝了恩又能怎麽樣?

他是真正心狠,一月有餘對我不聞不問,此時腰牌兒交去,或然他壓根兒就不會見我,往後我也可能更沒了由頭能去見他,但就連這樣,我腔中澀着舌尖苦着,都還能在自個兒這被踩作了污泥似的塵堆裏刨出份兒卑微的喜,喜我還能再去見他這一次,一時恨他這狠,一時又眷他這狠,好似他就連這狠都深得了我心。

我定是中了蠱着了魔,從不想去分辨他不見我究竟是不是為了我好,卻只想求他不要給我這樣的好——今後若往前走過去還是堵南山高牆,那叫我再選一次,我大概也要再撞一次的。

只要撞過去能死在他懷裏,那真叫我死,我應當也能心甘。

到東宮的時候,七月日頭曬得燒人,小太監戰戰兢兢領着我往前殿走,一路頂頭的驕陽炙着我腦門兒好似抹燃了一篝火,我身上已層層滲出了汗,徑行蓮塘見着四下綠樹紅花都似混沌起來,過廊橋時腳下晃過幾簇明豔的錦鯉,那色只叫我覺得熱上更熱。

我等在殿上,小太監卻問來皇上并不在宮裏,已被先皇招去了禦書房提訓禮部迎賓之事,也不定要幾時才能回來。

我聽着,沉沉問了句:“那太子妃呢?”

小太監道:“昨兒恰是大婚九日當回去歸寧,娘娘合該在家中待過昨天夜裏,今兒要回來也該是晚上了罷……”說着他靈醒打量我一眼,趕緊又補道:“太子爺昨兒是沒随着娘娘一道過府去的,禮部迎高麗朝賀的事兒鬧出了毛病,拖了好一陣子了,昨兒爺也在部院兒裏瞧着做事兒呢。”

難怪之前能在禮部外頭撞見,也還好是有這樁事兒,不然我若知道皇上跟着誰過府去歸寧,這心裏也能更不平了。

想來他也未曾在我國公府裏用過一次茶。

“清爺,要麽您先往側殿歇着,”小太監規規矩矩讓開一步把我往外請,“前殿上不遮陰,沒得将您熱壞了害了暑氣。”

我聽着側殿二字,心底都震了震:“……爺他還留着側殿?”

小太監嘆了口氣,瞧我的目光似是不忍,起手扶着我往外走了,沖南邊兒努了努嘴輕聲道:“大婚之後娘娘住了南殿霁雪齋,許也是想着能離爺那書房近些——可她這麽住了,朝裏幾位大人往爺書房裏走動就不怎方便了,爺就着我們把用度挪去您從前那側殿了,大致改作書房罷。”

“殿裏東西呢……”我問他,“也都改了罷?”

小太監步子稍停下來望我一眼,搖頭嘆:“清爺,哪兒能啊。”

我一頓,他接道:“不過多搬了一架子書過去,旁的東西,爺都不準我們動的。”

我聽來只覺目下一澀,趕緊扭過頭去,小太監卻也知道我聽不得這些,便趕緊拉着我繼續走了:“哎,清爺,您別這樣兒……前兒六月節的時候我師父還說呢,要是趕着清爺在就好了,能熱鬧些,然他又說,您這出去了指不定還更好些,也該更好些,今兒給爺請過安了,您往後也當惜着自個兒,多笑笑。”

他左右勸着我想開,引我到了側殿裏頭,問過我滴水未進,便說去給我收拾些吃的來。

【佰卌柒】

我在正堂圓桌邊兒撿了個凳子坐,回眼打側殿雕花門檻兒上轉望至一室棗木的書架,又瞧了瞧這幾年被我冷落多時的大書桌子上已擺上了一摞摞公文奏章,一時心底感念,忽又起身往裏間兒去看。

裏間兒我睡過的床上連被衾都還是原有的,幹幹淨淨,側邊兒架子上藍格兒抄的大溪落寇、飛花煙雨也全都還在,只另半兒多了架子曾在皇上書房裏瞧見過的書,都是繡布裹皮兒的耕織造冊和田賦徭役一類,明明是全然二物,卻竟也兩相齊整地一起擺着,瞧着頗有些逗。

再往側看過去就是幾架大立櫃兒,我頭回兒進宮帶着沈山山給的蜜餞兒包包就是藏在這裏頭,後來都用作放我的衣裳。我走過去打開一扇來看,當中尚疊了兩塊兒頭年皇上行獵打回的灰狐皮,那情狀同我走之前都一樣兒,應是動也未曾動過。

當時本說着要給我做件兒兜帽,然我回來就生寒病了,這事兒也就擱下忘了。

想來有點兒可惜。

畢竟往後這兩塊兒皮,我也不知能不能穿着了。

正四下看着,小太監端着油茶和紅豆糕回來了,放在圓桌上喚我道:“清爺,他們先給您備了慣兩樣兒,晚些用午膳再說別的罷。”

我應下便過去用,小太監替我從裏間兒書架裏随手拿下兩冊雜書過來,讓我看着以免無趣,再有什麽想要叫他就是。

我揮手叫他自去忙着就好,心道是我在這兒住了四年,什麽在哪兒大約我能比他還清楚,又何必叫他。

于是便這麽吃了坐着,我趴在圓桌上看着雜書,因也都是從前快翻爛了的本子,何人何事兒都門門清楚,看幾頁也沒了新鮮意思,加之天熱,我翻着翻着書頁子,竟伏在桌上就睡了過去。

原本天熱睡過去并不怪,然怪就怪在那時我竟夢見我娘。

夢裏我一直邁着小腿兒在我家前廊上跳着走,走了極久,跳了極久,不知在找着什麽,也找了極久,終于在後院兒找見我娘,見她正坐在棠花下替我補衣裳。

我人小,又皮,在她旁邊兒一手捏草一手捏泥巴還笑她:“娘,補什麽呀,爹現在是大官兒了,讓爹給我做新的吧。”

我娘纖指松開線頭,笑着掐掐我臉:“你就嘴犟吧,你才不喜歡新衣裳呢。這件兒一洗出來你就老穿,娘都知道。”

我聽了,咯咯笑着把手裏的草往她發髻上插,泥巴都蹭在她金釵上:“那做件兒一樣的就是,不就是衣裳麽。”

我娘笑得把衣裳往邊兒上一放,揪着我手就把我囫囵抱在懷裏罵:“你這小潑猴子,就會搗亂。你爹給你做了那麽多新的好的該你穿,你不也就緊着這一件舊的不放?你說說為什麽?”

我窩在她懷裏心滿意足地笑:“是娘給我做的麽,再舊再破我都喜歡。”

“你這小貧嘴呀……”娘揪着我鼻子輕輕一擰,有些恨恨地嘆:“你這性子,該你好的不要,怎就指望着到底不好的東西?”

我總覺着她這話不是在說衣裳,一一想下來,有些戚戚道:“娘……你都知道了?”

娘抱着我的手緊了緊,深深望着我,忽而心疼地捧着我臉貼去她面上,環住我嘆了口氣,再說不出話。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特地趕來這般瞧瞧我,是因多少年來我還是叫她放心不下。

我心裏忽而就沉下去:“娘,你是不是……覺着我特沒出息……是不是,覺着我這性子……給您丢人了……”

我娘抱着我搖頭,“怎麽會……我家阿清只是心裏有人了,娘知道,這性子……是沒法子的事兒,只是往後有苦,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兒……阿清,娘不想見你哭。”

“我知道……”我把頭埋在娘頸間,拼命忍了眼淚:“娘,我都知道……可我要沒了他,往後豈非連哭都不能夠了……娘,我也大了,我不是使性子的……我都清楚,我都清醒,我都知道……”

“那你還要往他身邊兒去?”娘拂過我後背的手叫我隐隐覺着絲涼氣,“阿清,你這性子真是從小到大不會改了……”

那涼氣叫我稍稍激靈,心裏覺着這是不是娘快走了,于是更加把娘抱緊了:“娘,我這性子,一輩子大約就這樣了……你別再替我操心了……往後我能照顧自個兒,我真的能……”

可應我的不過是娘最後一聲的嘆,那寒息落在我頸間,帶得我整人如被冰水潑過一道,忽而一個噴嚏驚醒過來。

睜開眼,我還趴在側殿的圓桌上,迷蒙中,竟見得皇上坐在我旁邊兒,他正看着一旁凝眉擡手,沉默地讓太監将一架冰給擡出去。

自打我扯破了玉佩穗子出了東宮,也就上回在禮部外同他遠遠照過一面,早已許久沒有這樣近的瞧過他。他身上明黃薄衫外罩了層暗紋穿紗的褂子,神情像是無喜無怒的,卻又像是疲憊極了,眉間勾着的一道淺線,似已挂了不少時候。

外面天色已黯下,也不知我是睡了多少時候,連手肘一動都僵得發酸。身上熱出的涔汗被冰氣兒一招,我再打出個噴嚏徹底醒過來,卻終于驚動皇上回過頭來看着我。

似是久已生疏的相熟,卻也像久未相熟的生疏,他啞然似惋道:“你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