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沽酒老窖(一)

夕陽,黃昏,暮風柔和。

泸州小鎮。

集市上的人熙熙攘攘,太陽雖已漸漸落下,出行的人卻還沒有歸家。

沒有歸家的人中,有一個比較特別的人,說他特別,因為他和別人有那麽些不太一樣。

他當然很英俊,很潇灑,英俊潇灑到足以讓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對他刮目相看。他的特別,在于他的眉毛有四條,兩條在眼睛上面,兩條在嘴巴上面。

那兩條在嘴巴上面的眉毛自然不能稱為眉毛,而是胡子。

而普天之下,胡子和眉毛長的一樣的人,就只有一個。

陸小鳳。

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有時候,四條眉毛會變成兩條眉毛。因為他偶爾會需要請朋友幫忙。而他請來幫忙的這個朋友,又是偶爾喜歡剃他兩條眉毛的人。

陸小鳳當然會很慶幸他不會在同一件事上請這位朋友幫兩次忙,又或者是,喜歡剃他眉毛的人,不會在同一件事中教他遇到兩個。

不然,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就要變成沒有眉毛的陸小鳳。

一張英俊潇灑的臉上倘若一根眉毛也沒有。可不就成了一個光溜溜的雞蛋。就是再好看的臉,恐怕也就不好看了。不好看,就沒有女人喜歡。

偏偏陸小鳳的生命裏,幾乎不可能沒有女人。

要叫女人對他視而不見,恐怕比讓他挖一千條蚯蚓還難受。

此刻這位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正躺在一張軟椅上,軟椅自然不能同萬梅山莊青翅編成的軟椅相比,卻也還算舒适。他躺在上面一動不動,胸前放了一個酒杯。然後腳一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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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人一眨眼之間,窗開了,軟椅到了窗前。

黃昏夕陽渡下的那一層美麗的霞光,斜斜的從木格窗中輕輕籠下,就像是他喜歡的女人的手,溫暖而柔和的撫摸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臉也映的紅紅暖暖。

多麽美好的黃昏。

這種時候,花滿樓應該是一臉的惬意,輕輕搖着扇子,聞着晚時花香,聆聽着人聲笑語,感受着柔和的霞光,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他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陸小鳳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小曲,一只手指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彈在了軟椅的扶手上。

酒杯裏還有酒,他卻沒有喝。

以前他喝酒,還有老板娘幫他倒酒。現在他喝完這杯酒,就只能自己伸手去倒酒。那還不如讓這淺碧色的竹葉青在那白瓷杯中再漾蕩一會兒。

想到了老板娘,他就想到了朱停。在這種和煦的氛圍下,他不禁有些羨慕起朱停來。

浪子無根,雖然潇灑,卻也有寂寞的時候。

西門吹雪曾說,他也是時候成個家了。而立一過,這些年間,陸小鳳越發的想起這個問題來。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年輕久了就會老,老了就會想家。

陸小鳳淺眯着眼,腦中想着這樣一副畫面。

當他在傍晚的時候推開門,屋裏的油燈透着暈黃的光,接替了夕陽的霞色,燈下的美人撥着燈芯,見他回來,朝他溫軟的一笑。

菜香酒香美人香。

陸小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微笑起來。

他還沒有喝酒,卻好像已經醉了。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起來了。

因為他又想到了歐陽情,沙曼,牛小姐,以及等等。

于是他的笑瞬間變成了苦笑。

恐怕美人如劍,這劍還不止一把,肯定會把他穿個透心涼。

而在這件事上,就算是他把所有的眉毛剃光,所有的頭發拔光,再去翻一千個跟頭,挖兩千三百條蚯蚓,種千畝花田。他的朋友也會避之不及。

陸小鳳長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成家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

突的窗外‘格’的一聲,一道寒光直射陸小鳳面門而來。

陸小鳳依然是閉着眼睛躺在那裏,動也沒動。

那道寒光卻停在了他眼前,穩在了兩根手指之間。

随及窗外傳來哈哈大笑:“不愧是陸小鳳,靈犀一指名不虛傳。”

陸小鳳微微一笑,把那暗器咬到嘴間,原來是一片柳葉。

“你要是像我一樣麻煩不斷,随時提着腦袋走,你的手法也不會退步的。”他把那柳葉嚼碎了嘗了嘗,草木清香,卻是苦的。柳葉早已過了嫩芽兒苞的時候。

窗外無聲,大門卻被人推了開來。

進來一人身材魁梧,面白長須,頭戴方巾,一雙虎眼炯炯有神。

“原來是飛花逐葉柳大俠。”陸小鳳說完,就吸溜一聲一口氣飲盡了杯中酒。

柳輕輕道:“你認得我?”

陸小鳳道:“只花片葉就可取人性命,這等內家功力有誰能及。我又怎麽會不認得呢。”

柳輕輕微笑道:“都說陸小鳳眼毒,果然不錯。不過柳某可稱不上大俠。只花片葉取人性命,做的是折殺風雅的事情。只是,原來陸小鳳是一個小氣的人。”

陸小鳳哦了一聲,道:“何出此言?”

柳輕輕行至桌邊,拎了拎桌子上的酒壺,說:“房裏只有一杯酒,你卻在我進來的時候唯恐不及的喝光了它,你不是小氣,是什麽?”

陸小鳳輕笑道:“此言差矣。柳大俠如果找我喝酒,我當然很願意。可是倘若不是找我喝酒。那我不如先喝盡了杯中酒。免得呆會連這杯酒也喝不了。”

柳輕輕道:“我當然是來找你喝酒。不但要找你喝酒,還要找你交朋友。”

陸小鳳眼睛一亮:“好酒?”

柳輕輕道:“自然是好酒。你願意?”

于是陸小鳳一個翻身跳起來:“喝酒交朋友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樂而不為?”

柳輕輕撫掌而笑:“好,夠爽快。”

落日降下一層又一層的餘晖,将那紅色愈染愈深。陸小鳳的眼睛卻越來越亮,似乎隐隐有一團火焰在其中燃燒,淬利的讓路過瞅見的姑娘家紅了臉,臉上紅暈遠比霞光更耀人。

柳輕輕瞥了一眼,笑道:“陸兄的魅力果然無人能及。”

陸小鳳摸着嘴邊的兩撇胡子,卻道:“美麗的姑娘總是讓人喜歡的。”

原來,他的眼睛已經落在了一個身影上。

只一個側影,就已叫人難忘。

盈盈細腰不消一握,雲鬓香腮溫軟映紅,黛眉秋水清麗純真,發上簪了一只小蝴蝶。

人動蝶搖,晃的人心都酥了。

陸小鳳情不自禁的跟上兩步。

那女子一個轉身,進了一家店鋪,不見了蹤影。

陸小鳳深吸了一口氣:“咦,這女子身上的香氣怎麽像是酒香哩?”

柳輕輕聞言哈哈大笑,擡手一指:“因為我們到了酒鋪。”

沽酒老窖。

四個大字橫于匾上,燙金大字,和着暖陽,有些琉璃紅。

猛然醒轉的陸小鳳面色一紅,摸着胡子幹笑,略有些尴尬。

柳輕輕帶着了然的意味,伸手一請:“陸大俠,請吧。”

沽酒老窖店面看着不是特別大,裏頭的空間卻還可以。前頭擺了四五來張桌子,每張桌子上擺了一壇酒,四個碗,碗口大底淺。

後半部分還有四五來桌,那裏的桌子都坐滿了人,桌子上不僅有酒,還有菜。

“陸兄是在想,為什麽這裏要分兩部分是不是?”

陸小鳳直言:“确實。”

“這沽酒老窖有別于酒樓客棧,是專門賣酒的地方。因此門面不大。大部分人來此,都是直接訂酒買酒的。但也有些人,喜歡坐一坐。前面桌子上擺的幾壇酒都是當天最新的酒。不要錢,只給買酒的人嘗嘗味道。”

“那麽好?那我豈非不要錢就能喝好多酒。”

柳輕輕呵呵一笑:“碗大卻淺,且只給人嘗一碗。”

說着,他倒了一碗酒給陸小鳳。

陶瓷大碗微涼,淺淺一碗酒微波蕩漾,清澈見底。

陸小鳳還沒有喝,就先聞到了那撲鼻的清香,不由大贊:“好酒!”

說完,一飲而盡。但覺滑香入肚,餘韻悠長,甘甜微辣,頓覺神清氣爽。

他跟着柳輕輕直接過了大堂,裏頭的老板迎了出來:“柳大俠,稀客。”

柳輕輕顯然同這老板很熟絡,打過招呼道:“今日稀客的是我帶來的這位朋友。”

那酒鋪老板模樣矮小,眼帶精光,三角胡子一抖一抖,仔細瞅了瞅陸小鳳,突然啊呀叫道:“莫非閣下就是陸陸陸……”

陸小鳳很好心的幫他接下去:“我不叫陸陸陸,我叫陸小鳳。”

三角胡子面色大喜,連忙把兩人請裏面去了:“尊客尊客,快請快請。”

老板姓何,叫何離。這酒窖開了不過年餘。陸小鳳以前來滬州的時候,還沒有這家店。後來年餘間,他一直都在麻煩事中不得脫身,也無閑暇來滬州。這次過來,又只是悶頭的客棧睡大覺,故此,酒香巷深,他這個愛酒如命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家好店。

何離道:“要是陸大俠賞臉,今日晚飯就在此用罷。柳大俠的朋友,就是我何某人的朋友,再者說,能交上陸大俠這樣的朋友,何某三生有幸。”

“若是真當我是朋友。那便不要叫我大俠。你可以叫我陸小鳳。”

柳輕輕朝何離笑道:“陸小鳳一向灑脫,不拘于名利。與其多禮,不如趁此機會,把你家陳年寶貝拿出兩壇,讓我們嘗個痛快。”

何離痛快的應承:“一定!”

說着,他就喚人進去拿酒去了。

陸小鳳眨眨眼:“原來柳大俠是拿了我作箭牌,到這裏貪人家寶貝來了?”

柳輕輕也眨眨眼:“你會喜歡這裏的寶貝的。”

話音剛落。

簾門被人撩了開來。

陸小鳳先看見的,是凝脂皓腕。腕上一個翡翠镯,映襯膚白如雪。

随後便是一壇酒,捧酒的是個人,女人,美麗的女人。

陸小鳳一怔。

他見過的女人,漂亮的不少,不太漂亮但叫男人喜歡的也不少。

這個女人就是他在外頭看見的那個。原本他還記着,後來陶醉于美酒之中,就給忘了,沒想到,現在居然以這種形式又出現了。

她年紀應該在十七八歲間,有着少女獨特的風姿。臉上帶着小家兒女羞怯的微笑。足以讓任何一個看到她的男人心軟的可以化作一汪水。

何離瞧見了,道:“這是小妹何芸。今年二九。芸芸,這位就是陸小鳳陸大俠。”

何芸嘴一抿,有些拘謹又不失禮節的行了一個禮:“陸大俠有禮。”

她的聲音也和她的人一樣,又暖又軟。二九,十八,陸小鳳看女人很少有看錯的時候。

方才那碗酒的後勁仿佛上了頭,讓人熏熏欲醉。

陸小鳳覺得臉上有些發燙。真是奇怪,他活了這麽多個年頭,見過的女人絕對不少,但在她面前,卻好像也有了年輕時候情意初開的緊張感。

大約是因為以往的女人太兇辣,終于得見小家璧玉的罷。

晚飯是何芸做的。

紅燒牛腩煨的爛熟。炒肝清香有嚼勁。麻辣雞塊色香味俱全。還有一道東坡肘子,晶瑩剔透,瞧的人口水都要流了下來。都是陸小鳳喜歡吃的。

自然,少不了上好的竹葉青。

柳輕輕和何離的年紀加起來都是陸小鳳的兩倍多,怎麽看不出年輕人的心思。

何芸每每對上陸小鳳含笑的目光,一張俏臉就更紅了些。

柳輕輕笑道:“何老板,難怪你的酒特別好喝。”

何離明知故問:“哦?柳大俠說說看?”

“因為這是拿女兒家的心燙的呀。”

何離哈哈大笑:“是極,是極。”

陸小鳳幹笑兩聲,知道他們在說的不是人家小姑娘,而是一直盯着人看的自己。其實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他只不過喜歡美麗的事物。女人恰好又是其中之一罷了。

這一頓飯吃的人舒暢無比。

試想,酒是陸小鳳喜歡的。飯菜是陸小鳳喜歡的。陪酒的人也是陸小鳳喜歡的。

他如何能不心滿意足。

沽酒老窖的酒味道上乘。陸小鳳卻是千杯不醉。只是今日,他喝着喝着,一壇還沒到底,卻覺得人已經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醉了就是醉了。

所以陸小鳳一頭垂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爪子伸向了陸小鳳。

盡量努力寫。

文前向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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