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家六童(十一)
自己的貨出了這檔子事,花拂檻身為大老板,總是要過問一下的。可他卻和花滿樓在外面愉快地喝了小半天酒,直喝到暮色霭霭,夜風微熏。夕陽紅霞落于湖面的景致十分美麗,花滿樓‘看’得很認真。等到最後一絲殘陽沒入了地平線,他才回過神來。
花拂檻道:“自記事起,你就喜歡看日落。”
花滿樓糾正:“我也看日出。不光日出,花開花落,風起風止,豈非都很好看。”
花拂檻笑着放下酒杯:“原本是不好看的。可你認真看了,便讓人覺得好看。仿佛普通的落日,也變成了稀罕地不得了的事物一樣。”
花滿樓愉快地搖着扇子:“今日的落日留不到明日。明天的花也不是現在的花。世上一切事物,都只得此刻唯一的模樣。唯一的東西,難道不稀罕?”
唯一,便比珍稀還要少。因為世上僅有。那當然是稀罕的。甚至是無價之寶。
花拂檻道:“可這樣的道理,明白的人卻少。”
花滿樓點點頭:“也許是因為我瞎了,所以更明白,什麽都是要珍惜的。”
花拂檻輕輕敲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
酒也喝飽了,話也聊夠了。花拂檻就要回客棧了。他将陸小鳳晾在那大半日,既然是請他幫忙,總歸是要去意思意思,給些交待。
客棧的老板娘親熱地迎了上來,恨不得能将細柳蛇腰貼到人身上。花拂檻便避了一避,攜了花滿樓回房。花滿樓聞名江湖亦有多年,難道連路也不會走?他當然是會走的,不但能走,還會飛。可是作為哥哥,就總是忍不住想關愛一下。親人的關心總是讓人受用,所以花滿樓并不推辭。水蛇腰的老板娘就咬着帕子看着這兩個大男人手牽着手上樓去。
老板湊過頭,哼了一聲道:“你的眼睛怕是回不來了。”
老板娘柔情道:“這世上的女人見了他們,怕是都回不來了。”
花滿樓耳力好,聞得此言,笑着搖搖頭。世上有千千萬萬個老板,自然更有千千萬萬個老板娘。他認識的那一個,好似一朵鮮花。這一朵,不知是什麽模樣。
只是不論什麽模樣,都是一樣兇悍。
花滿樓感慨道:“老板娘一定十分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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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拂檻看了他一眼道:“這你就錯了。”
花滿樓哦一聲:“我錯了?”
他聽老板娘聲音婉轉如莺啼,自然便将她歸為鮮花的。
花拂檻道:“錯了。她與老板娘十分不同。”
他說的老板娘,自然是朱停的老婆。
可花拂檻又說:“但你也沒錯。她們還是有些像的。”
一個像老板娘的老板娘,一定是美豔非常。可又與她不同,那便是平平無奇。又是錯,又是沒錯。下午徐方蓮說,這是陸小鳳在耍他。花滿樓自然不會覺得花拂檻在耍他。就聽花拂檻愉快道:“一個如花似玉,一個如狼似虎。”
花滿樓失笑:“這怎麽能算?”
花拂檻狡辯:“怎麽不能算。四個字,兩個相同。豈非是又相像,又不像。”
胡攪蠻纏的功力,與陸小鳳倒可一戰。
說笑間,兩人聲雖遠,人已近。下一瞬間,便推開了房門。
屋裏掌了燈,已經有人。
能在花拂檻房裏提前掌燈喝酒的,自然是陸小鳳。他端端正正倚在桌上,張嘴一吸,酒杯便飛了過來,一杯酒就飲盡了。然後他一吐,那酒杯便又回到了原位。花滿樓瞧不見,不然他一定會道:“陸小鳳犯懶的姿勢,又多了一種。”
他雖然不說。
花拂檻卻說了:“陸小鳳喝酒的方式,果然名不虛傳。”
陸小鳳早在他二人進來時,就坐直身,站了起來。聞言兩條眉毛都笑得翹了起來。
花拂檻看了眼空酒杯。酒杯當然是空的,因為沒人幫陸小鳳倒酒。
他說:“你在我房裏做什麽?”
陸小鳳道:“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很久。只有六哥能回答。可是六哥與花滿樓把臂同游,我實在不好打擾。就只能在這裏等。你們總該會回來的。”
花拂檻道:“你怎麽知道我們會回來。”
陸小鳳道:“太陽要下山,人自然也要睡覺。”
花拂檻道:“我當然可以回百花樓睡。”
陸小鳳道:“可是六哥還有話想問我。而我一定還留在客棧。所以你當然要先回客棧。”
花拂檻笑起來,故意道:“我怎麽知道你一定留在客棧。”
在一旁當了半天聽客的花滿樓打趣道:“自然是因為他是一個好管閑事的混蛋。”
陸小鳳跳起來:“後面兩個字可以不用說!”
花滿樓道:“為什麽?你不是經常說自己是混蛋。”
陸小鳳确實經常說自己混蛋,因為有很多人罵他是混蛋。當然那很多人,大多是女人。女人罵你是混蛋的時候,其實是喜歡你。可花滿樓又不是薛冰,也不是歐陽情。
花拂檻看看花滿樓,又看看陸小鳳。他年輕漂亮的臉孔上閃過一絲若有所思,只是這兩個天下第一的聰明人忙着鬥嘴,無暇顧及。
花拂檻拍了拍桌子。成功的讓自己成了焦點。他很滿意。
花拂檻問陸小鳳:“徐方蓮帶你看過镖箱了。你覺得如何?”
陸小鳳正兒八經道:“箱子十分整齊,地上也很幹淨。進這屋之前,我還去外面青石板上轉了一圈,從東走到了西。然後我發現一件事。”
花拂檻洗耳恭聽。
陸小鳳卻忽然說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當初獨臂鐵丐為了證明自己力大無窮,特意邀了數位江湖有頭有臉的人見證,他去拉十輛裝了十箱黃金的牛車。”
花拂檻點頭:“我聽說過。”
陸小鳳道:“那一次比試後,他聞名天下。比試的場地,也成了一個無數人競相觀看的地方。甚至有人在旁邊要作同樣比試。你們知道遠近聞名的是什麽嗎?”
花滿樓道:“是痕跡。”
陸小鳳撫掌而笑:“車上載了十箱黃金,獨臂鐵丐力氣再大,泥石磚瓦卻承不了他的重量。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腳印。”
花滿樓微微點頭:“所以無論那人輕功有多高,搬走一十二口箱子的東西後,地上怎麽會不留下腳印呢。”
陸小鳳道:“只有一種可能。他回來掃過。可是屋內殘留的香料雖重,持久力卻不強。徐總镖頭當然不會讓他得逞兩次。”
他與花滿樓一唱一和,輕描淡寫間,将懷疑對象抛了出來。
花拂檻道:“你懷疑是有人監守自盜。”
陸小鳳摸着他那兩撇修整地十分幹淨整齊的胡子,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只說:“我只是覺得,東西一定還在這客棧裏。”然後他愉快笑起來,眼裏露出胸有成竹的神彩。
“而我已經将它找了出來。”
夜。
夜極深。
天翔客棧的老板剛和老板娘睡完覺,此刻張着嘴,發出呼嚕聲。
這麽安靜的夜裏,在外面走動的,除了打更的人,就是毛賊。每個夜晚,總會有幾個毛賊飛檐走壁。花滿樓說,作賊也是不得已的。他又補充道,司空摘星例外。
一個人輕巧地打開房門,足不沾地溜了出去。他幾下就到了後院。那裏離馬廄不遠,馬在棚裏吃草,車在外頭擱置。車上的镖箱已經被搬進了屋子,并且被洗劫一空。
一輛空車自然無人在意的。鎮南镖局的兄弟們舟車勞頓,已經去睡大覺了。
那人停在車前,一只手伸出去。
忽然身後響起了聲音,同時後院亮堂了起來。黑衣人一驚,一朝借力打力,整個人疾速後退而去。他是足夠快的,但總有人比他更快。陸小鳳攔住了他,兩根手指一伸,就被眼前人給掣住。一盞油燈仿佛不着力一樣,慢悠悠飄了過來。陸小鳳抽手接住。
燈光一照,有人表情晦暗不明。
陸小鳳擡頭看了看天色:“這麽晚,徐總镖頭起夜嗎?”
徐方蓮沉下臉道:“這麽晚,陸小鳳偷雞嗎?”
陸小鳳不與他計較,施施然走到镖車旁,一把拆了車輪邊的木頭,裏面赫然是一十二口箱子。他拍拍手道:“箱子總是比雞值錢的。”
徐方蓮道:“你什麽意思。”
陸小鳳道:“徐總镖頭這招偷梁換柱用的好,用的妙,用的呱呱叫。”
徐方蓮不知道陸小鳳意欲何為,臉上陰晴不定,沉默不語。他也是個聰明人,是聰明人,就知道陸小鳳特地等在這,就是為了等他。也知道陸小鳳那句已經找到貨的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徐方蓮原本是不相信的,但對方是陸小鳳,他思來想去,就覺得不放心。所以明明有八成知道是陸小鳳在詐他,他還是鑽進了這二成的圈套裏。
是以陸小鳳說假話的時候,通常別人是信的。而他說真話時,卻叫人不信。
花滿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在他身側的,正是花拂檻。
花拂檻走到镖車邊上,掀開木板看了眼,道:“不錯。一口也不差。”
花拂檻看了眼徐方蓮,又道:“想不到徐镖頭早有遠見,提前作了布置。讓賊人空手而歸。都說鎮南镖局從不丢镖,确實名不虛傳。”
陸小鳳原本要說的話,就吞到了肚子裏。
徐方蓮難道願意在這等着老板發落?他不願意,奈何渾身大穴被制。如果他能動彈,說不定就會低下頭來,或者跑得很遠。一個總镖頭,自然不願讓人發現這種事。
如今他動不了,就只能眨眼睛。
陸小鳳也只能眨眼睛。
花滿樓不用眨,他看不見,但他猜得到。
陸小鳳輕輕一拂,徐方蓮就能動了。他也不跑,定定地看着花拂檻。
花拂檻拂過镖車,道:“夜深了,回去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