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似是故人(九)
賣水果的貨郎眼見自己差點又要撞到一個人,吓地擔子一收,可人又遠了。
他十分奇怪,今日似乎總要撞上人,撞上的人,似乎脾氣都不太好。
方奎身上的洗腳水被太陽烘幹後,發出陣陣難言的味道。
他自己也知道。
因為他看到陸小鳳明明迎面走來,卻又忽然捂着鼻子倒退了好幾步。
方奎僵硬地站在那,一張臉又黑又臭。
他冷聲道:“天下聞名的靈犀一指用來夾鼻子,倒确實是陸小鳳能幹的事。”
西門吹雪的劍既然能用來剃眉毛,陸小鳳的手指自然也能用來夾鼻子。
陸小鳳捏着鼻子繞着他走了一圈:“你心情似乎很不好。”
方奎的頭發還沒幹透,發梢的水滲進衣領。他冷冷道:“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
陸小鳳長嘆道:“因為我剛見完一個女人。”
然後被耍了一道。
方奎道:“我也剛見完女人。”
然後被潑了三次洗腳水。
兩人互相看一眼,都苦笑起來。這個世上絕頂厲害的男人,都可能敗在女人手裏的。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問出什麽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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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奎道:“我問她們,王掌櫃與張方生還有屠大到底是怎麽死的。她們都沒有回答我。”
沒有回答,豈非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陸小鳳道:“所以你也不必再問了。”
方奎道:“是的。”
陸小鳳道:“你心中也有了答案。”
方奎道:“沒錯。”
陸小鳳幽幽一聲長嘆:“怪不得芳茗軒今日關門這麽早。”他自城外回來的時候,沒有看到芳茗軒裏有人,也沒有看到小乞丐的人。
方奎道:“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是不敢見人的。”
他們兩個都沉默了下來。王掌櫃他們的死,都與他們夫人有關,他們的夫人,又與芳茗軒有關。而芳茗軒,是否又與江湖聞名的幽冥宮有關呢?這支箭指向的洞,似乎越來越大了。幽冥宮殺的人,都是負心人。可是殺人就是殺人,惡人的命也是命,幽冥宮犯下的案子,也還是要用法理去償還的。
芳茗軒已人去樓空。幽冥宮,又到底是伸張正義,還是有着不為人知的一面。
方奎忽然道:“花公子不知道怎麽樣。”
陸小鳳道:“他沒有事。”
方奎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十分奇怪。或許是因為覺得以陸小鳳和花滿樓的交情,陸小鳳居然一點也不擔心對方是否遭人毒手。
陸小鳳想了想,道:“我的手指,可以夾住任何武器。”
方奎說:“是。”
陸小鳳坦然道:“可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我只有躲的份。”
方奎的眼神剎那間炙熱起來。
月圓之夜,紫禁之巅,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說得就是葉孤城。
不但是說他的人,更是他的劍法。非但陸小鳳僥幸靠了運氣,就連西門吹雪也差點死在這招之下。當日的高手對決,已成為傳奇。足見天外飛仙的絕世之處。
方奎雖然是捕頭,卻也是個武者。是武者,就避免不了對強者的向往。而當今武林,令人向往的劍客,只有兩位。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除了他們自己,仿佛這世上再無人有資格挑戰他們。可惜除了西門吹雪和陸小鳳,再無人得緣見到葉孤城的天外飛仙。
許多人都遺憾未見到兩位高手的對決。方奎也是。
方奎腦海中浮現出當日那一戰,感嘆道:“你接了他的劍。而且還活着。”
陸小鳳嘆氣道:“因為葉孤城是個絕頂劍客。也因為我的運氣足夠好。”
一個絕頂劍客,對他的劍法就足夠自信,不多出一分力。堪堪算準他的劍足以穿透對手的胸膛。不然陸小鳳墳頭的草已有三尺高了。因為那一劍,是他避無可避的。
可陸小鳳此刻提起天外飛仙,卻不單單只是為了懷念葉孤城。
陸小鳳說:“世人皆知海外有飛仙,卻甚少知道拂風花滿樓。”
拂風花滿樓,說的是花滿樓的掌風。剛柔并濟,如影随形,就連陸小鳳也躲不掉。
花滿樓聞名于世的,心胸氣度占第一,聞聲辨味和流雲飛袖占第二。而他武功深淺到底如何,卻是很少有人知道。因為花滿樓很少與人動手。也很少有人見到他出手。
可如今陸小鳳卻将花滿樓與葉孤城相提并論,可見在他心目中,花滿樓即便不是與西門吹雪葉孤城一樣的劍客,卻也有着十分高地位的。
直到此刻,方奎才真正驚訝了。
陸小鳳故而道:“所以,幽冥宮困不住他。”
方奎道:“你十分相信他。”
陸小鳳肯定道:“比相信我自己還相信。”
方奎沉默了。
有這樣一個了解對方甚至于自己的朋友,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他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有種預感,他仿佛很快就要見到花滿樓。
他們奔波了一天,身上都已發出了陣陣馊味。陸小鳳要了盆水,泡了個澡。熱水熏暖了他的身體,卻減不了他內心的焦躁。他确實十分信任花滿樓,可依然會擔心他的朋友。他已拜托方奎去找一個人,這個人不論是裝成什麽樣子,都有一個很好認的特征。
外頭有人敲門,陸小鳳道:“進來。”
他沒有睡在方奎住處。他自然不會與不熟的人住一處。
所以陸小鳳找了家客棧。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棧。
敲門的人正是店小二,要給他送熱水。
店小二得了他的話,送完熱水,還十分周到,問:“客人需要酒菜嗎?”
大約是因為陸小鳳晚間送上的銀兩十分充足,小二對有錢的客人就十分客氣恭敬。說話的時候,連頭也不擡的。
陸小鳳望了他一眼,道:“有竹葉青嗎?”
小二說:“有的。”
陸小鳳閉上眼,閑适地靠在桶邊,道:“我要一壇竹葉青。獨一無二的竹葉青。”
竹葉青有,可獨一無二的竹葉青,小二卻沒聽過。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他還是先答應了。縱使他不知道什麽是獨一無二的竹葉青,他也可以去問掌櫃。他們客棧雖然小,但對客人的要求,卻是能滿足二個,就絕不只提供一個。
小二得了令,轉身就要退出去,陸小鳳卻又忽然叫住了他。
“你們這裏,有沒有見過一個穿着雪白衣服的人?”
小二道:“穿雪白衣服的人有許多,客官您問哪一個?”
陸小鳳道:“他——”
他只說了一個字,忽然便說不下去。
小二還在催促:“客官?”
可陸小鳳只能睜着眼睛,喉間咯咯兩聲。仰面一倒,将桶中熱水砸了一半出來,盡數潑在了地上。他那雙笑起來便帶點桃花的眼睛半閉着,聞名天下的兩根手指搭在桶邊。整個人仰躺在浴桶中,已然是絕了氣。
除了方才那聲水響,周圍十分安靜。
那位小二原本還十分恭敬,忽然卻扭了扭身子。他的身形一下縮矮,整個人也變得有些奇怪起來。帶着一種男人不會帶的妩媚。他得意地笑了下,就要走上前去察看陸小鳳死透了沒。他對自己的暗器十分自信,陸小鳳固然能接住一切兵器,卻接不住一根絲線。
方才他偷摸出手的時候,便已覺得十拿九穩了。
門口到浴桶的路只有幾步。
他已經走到了浴桶前。
難道九天小鳳凰這麽輕易就死了?
自然不可能。
小二自信的微笑忽然凝固在臉上。
漂浮在水面上的陸小鳳朝他嘻嘻一笑。
那不是陸小鳳。
他心中反應迅速,足尖一點就要使出浮花點萍。可他快,有人的手指卻比他更快。而且已經摸上了他渾身大穴。他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之前被絲線割喉的陸小鳳一樣,睜大了雙眼,凝固在那裏。風水轉得十分快。他已經輸了。
身後徐徐走出一個人。衣冠楚楚,笑起來帶着梨渦,令女人臉紅心跳。
桶中的“陸小鳳”站起來,一口呸掉到含在嘴裏的絲線。
“哇,陸小鳳,你來得這麽慢。我不被殺死,也要淹死了。”
“洗掉你兩層臭皮,豈非正合你意?”
身無彩鳳□□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人氣定神閑踱到小二面前。豈非正是陸小鳳。
他是陸小鳳。那桶裏那個是誰?
渾身濕淋淋的“陸小鳳”動動頭動動手指,如同方才的小二一樣,整個人也奇怪地縮了起來。他的骨頭發出喀喀地聲音。身形小了一圈。
手可摘星辰,嘴皮氣死人。
這人眼睛賊溜溜地轉,豈非正是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嘻嘻笑道:“你以為就你會縮骨功麽。”
小二憤恨地眼神幾乎要将他身上戳出個洞。
司空摘星忙着去穿衣服。
陸小鳳看着小二道:“你是東門凝玉。”
他,不,是她。
難得有女人看陸小鳳的時候,不是含情脈脈,而是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下去。
這種吞,和那種吞還不一樣。那種吞是甜蜜的,磨人的,令陸小鳳心口亂跳的。這種吞,卻是要令小鳳凰心口跳不動的。
東門凝玉不說話。
陸小鳳道:“你認識我?”
東門凝玉道:“不認識。”
陸小鳳道:“我們有仇?”
東門凝玉道:“沒有仇。”
陸小鳳道:“那你為什麽要殺我。”
“我只殺負心人。”她冷冷道,“陸小鳳豈非就是天下第一負心人。”
陸小鳳尚不能回答。司空摘星卻點頭如搗蒜:“不錯。”
陸小鳳一記冷冷的眼刀過去,司空摘星便識相地住了嘴。
陸小雞生起氣來,也是十分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