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似是故人(十)

夜已深了。外頭連蟲鳴都沒有。

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呆在一起,可以發生很多事。

比如快活的事。

也比如要命的事。

司空摘星走過去,在小二臉上摸來摸去。他尋到了面具縫隙,撕下一張薄如蟬翼的皮具:“陸小鳳。你認不認得千機門。這麽精致的面具只有千機門能做的。”

陸小鳳道:“縮骨功再好,面具再精致,有樣東西是改不了的。”

東門凝玉這時候終于肯開口:“我沒有穿紅鞋子。”

皮具之下,是張美人臉,秋水盈盈,含羞帶怯。她方才還冷淡地很,可臉上面具一揭,就仿佛又換了一個人,連說話的腔調,也又軟又委屈了。

又軟又委屈的姑娘,陸小鳳見過不少,不但見過不少,還知道,她們下起手來,比男人還要狠。前一秒和你倚香在懷,下一秒就能捅你一刀。

陸小鳳道:“你也沒有白襪子。”

東門凝玉道:“你因何認出是我。”

陸小鳳笑了。

東門凝玉十分狡猾,她的縮骨功與易容術到了極致,甚至比公孫大娘和千面夫人還要好。所以她幾次三番在方奎眼皮子底下,方奎都認不出她。既然認不出她,自然抓不住她。

一個美麗的女人,如果再加上很聰明,她就會很自信。對于陸小鳳這樣的男人,她是不放在眼裏的。而她前腳就能将陸小鳳騙到山上耍了一頓,後腳自然想趁熱打鐵要了他的命。畢竟陸小鳳的人頭暫時還能值萬兩黃金。

司空摘星也想知道,陸小鳳是怎麽認出小二的。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個女人,還是個漂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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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凝玉道:“漂亮的女人不好?”

陸小鳳肯定道:“好。”

他話中一轉:“可就是漂亮,才會有個毛病。都喜歡照鏡子。”

東門凝玉的表情變了變。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服,拎了把雪白的劍,使出西門吹雪慣用的劍法,便沒人當她是女人。她粘上兩撇胡子,伸出兩根手指,就可裝作陸小鳳。可她确實有個毛病,喜歡照鏡子。因為她女扮男裝再像,也改不了愛美的天性。

小乞丐說他跟蹤的人走路奇怪,是因為這是個女人。

一個女人想學男人走路,肯定是有些奇怪的。太監因為少了一樣東西,走起來,也會有些奇怪。同樣的,一個女人裝習慣了男人,讓她重新恢複女人的走路姿勢,也會有些奇怪。又何況是學西門吹雪這種連笑也難得一笑的人呢。

細節這種事情,裝多了便成了習慣,習慣了就難改。

司空摘星已然換好了衣服,他腳尖一勾,熱騰騰的屁股坐上了熱騰騰的凳子。

“喂,陸小鳳。你嘴巴這麽牢,現在才說。我要是沒命了,你拿什麽賠我啊。”

司空摘星摸着脖子都後怕。

他又不是陸小鳳,沒練過靈犀一指,更不會靈犀一嘴。

陸小鳳道:“她會金蟬脫殼。我也可以螳螂捕蟬。”

陸小鳳被東門凝玉在城外小廟耍了後,偷偷溜到六扇門,将司空摘星接了出來。他去的時候,司空摘星正在牢裏睡大覺,十頭牛也吵不醒。

司空摘星點點頭,忽然五指成爪,一招小擒拿式,直伸東門凝玉咽喉。

陸小鳳一驚,兩根手指就伸了過去,輕輕一彈,架開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哇哇叫道:“你幹什麽!”

陸小鳳道:“你要幹什麽!”

司空摘星道:“我當然要她說出花公子在哪裏阿。”

陸小鳳無奈道:“你抓着人家脖子怎麽讓她說啊。”

司空摘星:“哦。”

陸小鳳正待回身,他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很奇怪。

不止他表情奇怪,司空摘星的表情也很奇怪。

陸小鳳的脖子上有一只手,那只手十分美,塗着丹寇。這一定不是東門凝玉的手,她為了扮成男人,已經很久不塗丹蔻。屋裏不知何時忽然飄起一股香味,十分濃郁,濃郁到陸小鳳幾乎快溺死其中。司空摘星已經癱在椅子上去摘星星,陸小鳳倒還清醒。

遠處遙遙傳來歌聲。

“山逢有水清,葉綠繞花明,情人倚窗棱,愁滿等歸心————”

歌聲飄飄渺渺,或遠或近,仿佛不在人間。脖子上的手冰冰冷冷,輕輕柔柔,卻下一秒就能撕裂咽喉。輕紗舞曼,仿佛一場夢。陸小鳳額上滴下了冷汗。而這場夢結束,除了沒摘到星星的司空摘星,屋中一個人也不剩下了。

睡夢中,陸小鳳走在一片花海,這裏姹紫嫣紅,香氣撲鼻而來。他滿心愉悅。因為花滿樓正站在前面等他。就仿佛當初他從萬梅山莊出來時一樣。

陸小鳳一個鹞子飛,穩當落地,愉快道:“花滿樓。”

花滿樓側目朝他笑了笑:“陸小鳳。”

陸小鳳道:“奇怪。我仿佛有許久未見你。”

花滿樓道:“我們豈非一直許久不見。”

遠處行過一個一身白衣的人,他孤傲倨冷,面色蒼白,一雙眼睛如同黑夜中的寒星。他拿着西門吹雪的劍,卻不是西門吹雪。陸小鳳怔了怔,道:“葉孤城?”

花滿樓道:“葉孤城?”

陸小鳳十分不解:“葉孤城不是————”

花香與葉孤城相結合,他忽然便記起當日葉孤城踩花而來,原是為了掩蓋身上受傷的痕跡。因為香味過重,便能掩蓋掉血腥味。而這花海也變了模樣,連帶着花滿樓也變了模樣。

花滿樓又叫了他一聲:“陸小鳳。”

然後就慢慢走遠了。

坐在床邊的方奎見陸小鳳動了動,湊上前想要細看,忽見對方鯉魚打挺,兩根手指如同電掣一般挾風而來。方奎大吃一驚,仰脖一讓。陸小鳳招式淩厲,如影随行。逼迫地方奎連銀鎖都使不出來,狼狽不堪。

床欄碎了。

桌子碎了。

椅子碎了。

屋裏的東西一樣樣被砸爛。

方奎忽然便覺得,陸小鳳跟他來京城,果真是他自願。而江湖傳聞陸小鳳與老實和尚木道人齊名,也非浪得虛名了。那麽,連陸小鳳也躲不過的花滿樓,武功究竟多可怕?

方奎忍無可忍,大喝道:“陸小鳳!”

兩根手指堪堪停在他咽喉處。

方奎覺得咽喉一陣刺痛,而他的心,卻終于放了下來。

陸小鳳睜開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摸了摸鼻子:“抱歉。做夢。”

方奎僵着張臉。

陸小鳳卻忽而道:“我要去芳茗軒。”

芳茗軒已經沒有人。

裏面的人仿佛忽然間消失了一樣。方奎聽陸小鳳道:“東門凝玉殺我的手法,與當日殺打更人時一樣。可惜她被幽冥宮的人救走。”

方奎道:“只要有證據,六扇門就能對幽冥宮下追捕令。”

被六扇門盯上的人,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脫不了。

陸小鳳道:“她們一定去了京城外的小廟。”

方奎即刻便動身前去。

留下陸小鳳一人,一把推開了芳茗軒的大門。

這裏的香味十分熟悉。

他剛才已經聞過。

甚至更早之前。

五門三廊的院子忽然亮起一盞燈。

陸小鳳已經等不及用腳走。

他飛身過去一看,門上寫着:請進。

陸小鳳二話不說就推門而入。

裏面的布置,與花滿樓在百花樓時的布置一樣。

桌上擺了一壇酒,酒是好酒,陸小鳳最喜歡的竹葉青。

酒上也寫了兩個字:請喝。

陸小鳳依然毫不猶豫地端酒就喝。

他喝完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陸小鳳先沒有睜眼,暗中打探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旁邊有人。他道,但願不要再是方奎。額頭上有一只手輕輕拂過。陸小鳳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正查看陸小鳳醒沒醒的花滿樓一愣。

陸小鳳目光灼灼:“花滿樓,好久不見。”

花滿樓微笑道:“我已等你很久了。”

陸小鳳松開手,花滿樓便順勢起身。兩人并未多說話,卻熟稔地仿佛一刻鐘前才分別。

花滿樓道:“你怎麽會來。”

陸小鳳道:“有人請我喝酒。”

花滿樓不贊同道:“是酒你就喝?”

陸小鳳笑道:“他請我進門,又請我喝酒,還是我最喜歡的酒,說明他認識我。他認識我,那他也一定知道,我在找最喜歡的人。”

花滿樓呆了一呆。

陸小鳳繼續道:“能找到我最想找的人,我為什麽不喝他的酒?”

說這話時,他一直在打量這屋子,也在打量屋裏的人。

這是一間封閉的屋子。

人也是被關在屋裏的人。

屋子遍是紅色。

人也一身紅色。

這不是平時的氛圍,也不是平時的花滿樓。

但陸小鳳還是忍不住要說了:“七童,你穿紅色,着實好看。”

花滿樓又呆了一呆。

他忍不住想探手摸摸,陸小鳳是否喝酒喝壞了腦子,将他慣常對漂亮姑娘的那套花言巧語,用在了他的身上。花滿樓忍不住道:“陸小鳳,我是花滿樓。”

陸小鳳點點頭:“沒錯。”

他覺得花滿樓這句話十分奇怪。就算他是陸小鳳,也不會特地強調自己是陸小鳳。

花滿樓忍了忍,又道:“并沒有人能假冒我。”

這點陸小鳳同意。他愉快道:“花滿樓氣度非凡,确實很難假冒。”

陸小鳳這樣坦率,花滿樓反而無言以對。

他忽然覺得,相識這麽多年,頭一回不知如何與陸小鳳說話了。是人都會犯毛病的,花滿樓肯定地想。何況那人是陸小鳳,陸小鳳經常犯病。

作者有話要說: 播報員:好,我方主力選手經過前半場假動作後來了一記直球。沒有抵抗!守門員沒有來得及反應!好!直球!球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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