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似是故人(十五)
這裏是六扇門。
牢房的欄杆用精鐵打造,周圍的牆壁是泰山上經過風吹雨打的石頭,長寬厚各三尺。六扇門抓捕到的犯人關押在這裏,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這裏曾經關了陸小鳳,後來關了司空摘星,現在關了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
她進來的時候,連守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東門凝玉。或許她不叫東門凝玉,她原本叫什麽,誰也不知道。她今日并沒有穿雪白的衣裳,也沒有穿女人的花衣裳,而是一身粗布麻衣。正是小二裝扮。原來她那晚被薛冰帶走後,還是被方奎抓了起來。
牢裏暗無天日,方奎沒有打算讓她上堂呈供。
東門凝玉數着日子,約摸覺得,這已是過了第五日了。
她不着急,方奎總要找來的。這是她與方奎說好的。
第六天,大門被人推開了。昏暗的光線中,響起了人的腳步聲,東門凝玉擡起了腦袋。方奎走到她面前,淡淡道:“最近怎麽樣?”
東門凝玉眨眨眼睛:“方大捕頭進來坐坐就知道了。”
方奎道:“你別怪我來得晚。陸小鳳太難纏。”
東門凝玉咯咯笑道:“他是很難纏。可是女人通常都會喜歡難纏的男人。”
她咯咯笑起來,模樣很奇怪。不像女人那麽妩媚,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她實在太習慣用男人的模樣出現了,以致于她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
東門凝玉笑夠了,才道:“你打算什麽時候放我走?”
方奎看着她:“很快。”
東門凝玉又道:“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幫我把西門吹雪抓來。”
方奎皺起了眉頭,不論是誰,都不願意與西門吹雪打交道的。他是賊時不願意,他是名滿天下的捕頭時,更不願意。他皺着眉頭道:“我們當初說好的條件裏,并沒有這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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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又哧笑起來:“你自己看不住他,現在管我來要人。”
東門凝玉嘆氣道:“誰讓你要我引走陸小鳳。不然怎麽會讓西門吹雪跑了。你說,這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我不找人要人,找誰要人?”
東門凝玉三腳貓的功夫,能困住西門吹雪?方奎是不信的。西門吹雪脫困後,不會殺了這個有辱于他的女人?方奎也是不信的。他既然什麽都不信,當然也什麽都不會說。
畢竟他不想當冤大頭。
東門凝玉道:“你可開心了。”
方奎道:“怎麽?”
東門凝玉道:“該死的都死了,全無後顧之憂了。”
她說的是王老板,張方生,武大。至于柳輕輕,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還背完了一切的黑鍋。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方奎曾經是什麽身份,做過什麽人。當年截獲銀兩的人,只剩下了他。而将來會得到這筆官銀的人,也将只剩下他。
甚至連人,都不是方奎親自動手解決的。
他豈非是很開心?開心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覺。
方奎卻搖着頭道:“不對。還有一個。”
東門凝玉愣住了:“陸小鳳?”
方奎搖頭。陸小鳳只會感謝方奎,為他洗盡不白之冤。
東門凝玉道:“西門吹雪?”
方奎仍然搖頭。西門吹雪殺天下不義之人,并不包括方奎。
東門凝玉神色凝重起來。她站起了身。她已經不是那個嬌滴滴的女人,而是站成了一把劍。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劍。學人相似七分形。東門凝玉效仿西門吹雪多時,即便她現在手中沒有劍,她冷起臉來的模樣,居然也能與西門吹雪有幾分神似。
方奎贊嘆道:“你已經懂了。”
東門凝玉冷冷看着他。
方奎既而嘆道:“那你就自己動手吧。”
東門凝玉道:“你說的那個人是我?”
方奎淡淡道:“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東門凝玉道:“哦?陸小鳳追究起來,你要如何與他交待。”
方奎道:“你确實殺了人。陸小鳳也确實在追捕你。東門姑娘不堪受辱,在牢中自盡,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六扇門裏,自盡的人,有很多。”
東門凝玉冷冷笑道:“可我并沒有受辱。”
方奎道:“西門莊主一身傲骨。你仰慕他多時,習得一兩分,也是正常的。”
東門凝玉道:“原來你是這麽卑鄙的小人。”
方奎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反問道:“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是一個好人?”
他确實不是一個好人。截獲官銀示為盜,背叛朋友示為逃,斬草除根示為奸,背信棄義示為詐。他已經算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壞人。真不知道,當時東門凝玉為什麽會答應幫他。女人的想法,本來就是很多變的。正如上官飛燕最終為之而死的,居然是個老頭。
方奎道:“你自己動手,還是我幫你動手?”
東門凝玉道:“這是你最後的善意?”
方奎道:“是。”
東門凝玉道:“你不怕我在這喊起來,叫人聽見?”
方奎喟嘆一聲:“六扇門有個好處,外邊的人嫌靜,裏面的人嫌吵。”
東門凝玉點點頭:“看來我是沒有任何辦法了。”
狹小的窗縫在很高很遠的地方,盡力地将陽光從那道縫隙中灑了下來。微弱的光線中。東門凝玉看到方奎腰間銀鎖閃了閃。方奎已将武器拿了出來,他還是不放心東門凝玉。畢竟沒有人願意大而無畏的去死。即便她此時沒有任何逃出生天的選擇。
但是将被害的現場做成自殺現場,還是需要一番功夫的。所以方奎想,東門凝玉能自己動手,就不用他動手。要想騙過陸小鳳的眼睛,确實不容易。陸小鳳已經纏了他幾天,一直在問他,有沒有抓到人。方奎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不想再生任何變故。
方奎往前逼近了一步。東門凝玉往後退了一步。
她忽然道:“我想再和你說一句話。”
方奎手中緊握銀鎖,道:“你說。”
是男人,總會對漂亮的女人有寬恕之心的。尤其這個女人即将香消玉隕。
東門凝玉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願意幫你麽?”
方奎說:“不知道。”
他确實不知道。東門凝玉就像一個謎。他處理王老板時,不小心被個乞丐看見了。他就順便料理了這個老乞丐。誰知道他運氣不好,又被東門凝玉看見了。方奎拈拈手中的勾魂鎖,估量着将東門凝玉勾走魂魄的可能性有多大。畢竟她站在一根樹枝上。樹枝只有一根手指粗細,方奎不是傻子,他能看出來對方的輕功有多高明。
可是東門凝玉卻說:“我不亂說,我也幫你。”
方奎問:“為什麽?”
東門凝玉道:“因為我喜歡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遠在萬梅山莊。方奎不曾見過他。他甚至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系。但是那個穿了一身雪白衣裳,拎了把雪白的劍,着了雙一塵不染靴子的女人,這樣和他說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就同意了。
此刻東門凝玉忽然提起這件事,方奎心中有些淡淡的疑問。
東門凝玉忽然一笑:“因為我喜歡你。”
方奎一愣。
然後忽然覺得脖子一涼。
他後知後覺低下頭,伸手往脖子上抹了一把,紅豔豔的,還有着淡淡的腥氣。
恍惚間,他聽到東門凝玉道:“我再說一句話。”
“女人都是騙人的。怎麽你竟信了麽?”
方奎一生不曾信過任何人,他居然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對一個明擺着不可信的女人,産生了動搖的心理。有些時候,是不能動搖的。心一動,就是一條命。
方奎倒了下去。一如他來得時候那樣悄無聲息。他的勾魂鎖還握在自己手裏,卻再也勾不了別人的命了。而他的名字,也将在這世上煙消雲散。
東門凝玉冷笑一聲:“真蠢。”也不知道是在說誰。
她動作娴熟地取下頭下發條,散下一頭秀發,布條中藏了一根針。她是個女人,就算沒有了武器,卻還是有許多地方可以藏武器的。別忘了,張方生、武大、打更人,都是被他們自己的東西給殺死的。東門凝玉雖然常拎着一把劍,可她最擅長的,卻是暗器。
陸小鳳站在六扇門前。他看得到守門的捕快,捕快看不到他。半個時辰前,方奎在他眼皮子底下進了六扇門。陸小鳳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他摸着胡子,肯定道:“方奎一定是在騙我。他肯定将東門凝玉關了起來。”
花滿樓道:“那你為什麽不去看看?”
陸小鳳道:“我沒有證據證明,是方奎殺的人。”
花滿樓道:“他當然不會親口承認。”
陸小鳳笑了笑,親昵地攬上花滿樓的肩膀。這個動作他們經常做,但前不久陸小鳳才親密地與花滿樓表過心意。他這份親昵,就更顯得親昵。
花滿樓一哂:“可是有人卻能叫他親口承認。要不要賭?”
陸小鳳撇撇嘴:“不賭。”
花滿樓哦一聲。
就在這時,門開了。方奎從裏面走了出來。花滿樓看不見,陸小鳳卻看了個真切。他盯着方奎的背影一會兒,忽然說:“不對。”
花滿樓剛想說,怎麽不對?
陸小鳳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他輕功又快又急,只在眨眼之間,花滿樓就尋不到他的蹤跡了。花滿樓微微嘆口氣,在原地等了會兒,便打算先行回芳茗軒。原本他還有更好的去處,可他難得犯懶。他在這住了許多日,習慣了。
花滿樓慢悠悠走到門口。薛冰不在,小乞丐也不在。自從那日薛冰負氣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主動出現在他們面前過。
陸小鳳應當去追方奎了。他既然去追,便沒有他追不上的人。花滿樓打算回房間,泡個茶,歇上一歇。忽然他面前撞上了一個人。并不是他撞別人,而是別人撞他。
那人正是司空摘星。
“啊呀花公子,你還在這幹什麽。陸小鳳都快被人打死了。”
“哦?”
花滿樓微微一凜,合上了扇子。他伸手抓住司空摘星臂膀:“當真?”
司空摘星道:“小鳳凰就快變成沒毛的烤雞。”
司空摘星急死了,偏偏花滿樓抓得他不能動。他從來不知道,溫潤如花公子,也有這麽大的蠻力的。夕陽就快落下,再不去救陸小鳳,陸小鳳就真的快要死透了。
花滿樓忽然道:“确實要快一些。”
然後他變掌為爪,流雲飛袖一錯手,爪間司空摘星的肩膀忽然一縮,整個人都從他手心滑了出去。花滿樓微微一笑,拂身一帶,幾招小擒拿直逼司空摘星咽喉。
司空摘星翻了好多個跟頭,卻發現始終離不開花滿樓的掌力外。他神色一凜,手掌一豎,指尖明晃晃,竟然是兩根銀針。
銀針如疾風,看着十分慢,它的目标是花滿樓的眼睛。
然後它停下了。
因為它被夾在了兩根手指之間。
司空摘星變了臉色:“靈犀一指?你是陸小鳳?”
“我是花滿樓。”花滿樓側目微微一笑,“不巧,這招我也會。”
司空摘星待要動彈,才真正變了臉色。原來,在方才的打鬥中,他渾身大穴,竟不知什麽時候被花滿樓挨個點了遍。司空摘星将目光移到了花滿樓手中的扇子上。它正安靜呆在花滿樓手中,十分溫和,又十分無辜。一如其主人一樣。
大勢已去。
司空摘星目光閃了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緣何知道是我?”
花滿樓淡淡道:“若是陸小鳳快死了。司空摘星一定已經給他報仇。”
而非千裏迢迢特地跑來找他。
東門凝玉實在不明白,這些男人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意。她大笑三聲,眼一閉,自己斷了氣。花滿樓并未要取她性命,對此也是防不勝防,匆忙上前一探,已是回天乏術。他怔愣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林中蕭瑟,殘陽泣血。一個人影逆着光站在山坡上。他的面容冷峻,眼神銳利。
花滿樓道:“我以為你會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她不配我出劍。”
這世上只有兩個人的劍,一出便奪盡天地秀色。花滿樓想了想,确實無話可說。
陸小鳳匆匆趕來。司空摘星的臉皮已被掀掉,确實是東門凝玉。西門吹雪并不多看她一眼,劍術到這地步,他已很少動感情。他冷冷道:“我要回去了。”
陸小鳳道:“不喝一杯?”
西門吹雪看他一眼:“你來。”
陸小鳳大笑:“好。我來。”
西門吹雪沒說來哪裏,陸小鳳卻知道這是他的朋友在邀請他去萬梅山莊。真正的朋友,豈非是不用說什麽,就能明白對方所言所想的。
方奎被東門凝玉殺了。
東門凝玉自己死了。
花滿樓又重新出現在江湖上。
西門吹雪也回了萬梅山莊。
讨伐陸小鳳的人沒有了理由,只有散盡熱鬧各歸各場。
通緝令随着方奎的死被撤走了。而該公布于衆的真相,也都會大白于天下。江湖傳聞,陸小鳳被通緝是為了查案方便。
花滿樓笑道:“以後你再被通緝,也沒人信了。”
陸小鳳苦笑不言。
到底是方奎想利用他去對付幽冥宮,還是幽冥宮想利用他去對付方奎。不論是哪一種,陸小鳳都是當了冤大頭了。他也不明白,為何總是他吃力不讨好。遇到的是故人,聞到的是舊味。陸小鳳終于想起來,薛冰身上的香味,他在朱停那也曾聞到過,淡淡的不引人注目。而經久不散的香料,豈非是人人都能有的。可以出萬兩黃金的人,又豈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陸小鳳嘆口氣,他還有許多不明白的事,卻寧願自己想不通了。
陸小鳳要走,花滿樓也要走。他們一起去和薛冰辭行。芳茗軒是做生意的地方,它還開在京城裏。薛冰做為芳茗軒的主人,自然也要留在京城。
臨別時,薛冰趕走了陸小鳳,單獨請花滿樓喝茶。
茶是好茶,堪比花家的茶。香是好香,堪比花家的香。
花滿樓道:“你不是幽冥宮的主人。”
薛冰卻道:“那你呢,你是不是百花樓的花滿樓?”
花滿樓慢慢道:“我是陸小鳳的朋友,花滿樓。”
薛冰道:“那我便告訴你,我是陸小鳳的朋友,薛冰。”
他們的對話,便到此結束了。
這是花滿樓與薛冰唯一的一次見面。他們各揣心思而來,散盡心結而走。
夕陽還剩下一縷餘光時,薛冰看着花滿樓與陸小鳳兩人打馬而去,周遭鬧市人聲漸歇,只有他二人,并肩同行,愈走愈遠。她又穿回了白衣裳,又軟又輕。臉龐被夕陽照得暖洋洋,映着些許血色,仿佛在害羞一樣。
薛柳站在薛冰身邊。他如今随薛冰的姓,叫薛柳。有了姓,就有了名。不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小乞丐。
薛柳看看已不見的人,又看看不錯眼的薛冰,道:“他們已走遠了。薛姑娘還在看什麽?”
薛冰淡淡道:“在看我年少時,一場無憂無慮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