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姬稷一愣,沒想到她突然問出這句話。
他笑容未改,盯着她的眼神卻瞬間變得兇狠起來。
似逗一只毫無威脅的獵物,姬稷口吻輕松,凝進她眼中:“你覺得我會嗎?”
小室靜悄悄,只有風的耳語聲緩緩流淌。
陰白的日光将草席一分為二,少女端坐陰影中,半晌,她如雪的面龐綻放純真笑顏,灼灼其華:“你當然不會呀!我同你玩笑而已,瞧你生得這般嬌柔,只怕連斧頭都拿不起,哪殺得了人呢。”
姬稷:“我……嬌柔?”
少女認真點頭:“嬌柔。”
姬稷深呼一口氣。
他不生氣。一點都不生氣。
他認識的人裏,只有季衡和姬一一對他說這種該死的話。他們一個瘋裏瘋癫,一個幼小無知,他聽過也就算了。如今又多了一個,是個小蠢貨。
堂堂帝太子,怎能和一個小蠢貨計較?
所以他原諒她眼瞎又蠢笨。
“你……”姬稷話未出口,少女已經跑了。
“我要回去吃飯了。”
她鞋都來不及穿好,趿鞋往外走。姬稷從小室出來一看,小東西早已跑到南藤樓外面了。
趙枝枝跑得氣喘籲籲,确認身後無人追來才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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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有所思回頭看一眼南藤樓的方向,胸膛裏咚咚跳個不停。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她竟然覺得,她可能真的會被殺掉。
兩次了,她兩次見面,都抑制不住地想要逃跑。為什麽會這樣,是錯覺嗎?
不遠處阿元找來:“原來在這!羹都冷了!”
趙枝枝迎上去:“我正要回去呢。”
接下來好幾天,趙枝枝惴惴不安。
她總是想起南藤樓的美人。
雲澤臺大門一直關着,她也不能去門邊等人了。她沒有其他好想的,只能悄悄回去南藤樓。
雲澤臺的日子是一灘死水。大門一關,誰都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她們只是送給人消遣的禮物,沒有人會對禮物交待外面正發生着什麽。更何況她們還是被人冷落的禮物。
趙枝枝在南藤樓外流連好幾天,這天她問阿元有沒有骨刀。
阿元搖頭說沒有,疑惑不解:“要那東西作甚?”
趙枝枝抓緊衣袖,不敢将南藤樓的事說出來:“我就是想要一把。”
阿元還要再問,金子拍開他,胖乎乎的身體蹲在趙枝枝面前,黑粗的眉擠着小小的眼,沒有多問,只是說:“沒有骨刀,竹刀要嗎?”
趙枝枝點點頭。
只要是刀,能刺人,都行。
金子擦掉手上洗衣的污漬:“等着我,我去去就來。”
傍晚金子回來,手裏多了把竹刀。半舊不新,刀尖都快磨沒了。上面還有發黑的舊血漬,金子擦了很多遍擦不掉。
“雖然爛了點,但還能用。”金子将竹刀塞進趙枝枝手裏,氣沒喘勻,額頭全是汗。
阿元尖叫讓金子把衣服穿好。
金子往牆角一躺,四平八穩岔開腿,阿元臉全紅了。
“沒出息,活該你做不成男人!”金子指着阿元大笑。
阿元躲到趙枝枝身後,“貴女,你管管她。”
趙枝枝沒見過金子在男人面前的樣子,可她聽別的美人說過。
雲澤宮留下來的女奴裏,金子生得最壯,直到現在,金子還會時常指着自己黑黑胖胖的身體驕傲地說:“他們都喜歡我,所以我才能有這身肉。”
她沒問過金子以前是怎麽在雲澤臺活下來的,在她被送進雲澤臺之前,這裏的奴隸已經很久沒分到過食物了。
沒有食物吃,有些奴隸會跑到街上,希望遇到膽大的商人将她們賣掉,有了新主人,她們就有吃的了。有人願意被賣掉,就有人不願被賣掉。反正都是當奴隸,雲澤臺好歹能有間遮風避雨的屋子住,而且還沒人管,不用挨打。
金子就是不願離開雲澤臺的奴隸之一。
雲澤臺外面樹林後有條河,河挨着王宮,偶爾會有侍衛經過。
金子靠這條河養活自己。跟了趙枝枝以後,很少再去河邊了。
今天她又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金子雙手捂住臉,她生得黑,臉紅也看不出,但聲音嬌羞一聽便知:“我……我早就想讨那個人的東西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很溫柔。”
阿元立刻踮起腳捂住趙枝枝耳朵,趙枝枝掰開他的手。
阿元說:“不要聽。”
趙枝枝低聲說:“沒關系的。”
阿元做寺人前是公卿家的小公子,家裏犯了事全族都沒了,他年紀小所以才撿回一條命被貶做寺人。他念過書,他曾經受過的訓導見識讓他無法認同金子的做法。
所以他寧願啃兩年樹皮,也不會去做娈童。
金子提及河邊的事,阿元很生氣,他覺得金子不該在趙姬面前說這些污穢之事。
趙姬那麽美麗那麽善良,她的心像天池水一樣幹淨純潔。她是他見過最美好的人。要不是她,他早就因為偷龐姬的一口麥飯被龐姬打死了!雖然,龐姬死在了他前頭,屍體還喂狗吃。
但那不關他的事。他只知道,沒有趙姬,就沒有他阿元。
趙姬救了他,還收留他。她分給他食物卻從不要求他做什麽,她不打不罵他,她還準許他睡在屋子裏!有時候他做噩夢夢見家裏人被處刑的事,趙姬從未嫌他怪叫驚醒她,她只會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替他擦眼淚,讓他不要害怕。
雲澤臺的美人中,再沒有比趙姬更好的主人了。
就算雲澤臺的主人再也不回來,趙姬永遠都只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小小貴女,他也願意永遠待在她身邊。只要她不嫌棄他。
阿元摸摸腦袋,他頭發又長出來一寸。他該剔頭了。
剃成以前那樣的光頭,興許趙姬就不會發現他年歲漸長。
年紀越大的寺人,越不受主人的待見。可他想伺候趙姬一輩子。
阿元本來是為了金子的事惱怒,如今想到自己的事開始為自己擔憂,再無心思管金子說她那些思春之語。
金子說得眉飛色舞羞笑不停,趙枝枝是個很好的聽衆,她時不時摸摸金子紅燙燙的臉,用溫柔的眼神回應金子的小女兒心思。
金子緊張地看着趙枝枝:“其實……其實我偷偷去了好幾回,一直不敢說,貴女你會怪我嗎?”
趙枝枝當然不會怪她。
她為她高興。
她自己在雲澤臺沒有盼頭,別人有盼頭也是好的。
金子充滿期待地問:“那我下次還能去嗎?”
趙枝枝:“你想去,就能去。”
金子低羞着腦袋摳手掌:“其實我明天就想去,可最近外面亂,他讓我不要亂跑,等能見到他時,我再去。”
“外面還沒消停嗎?”
“還在鬧,聽說好多人都逃出城了,街上到處都是屍體。”
“真吓人。”
“貴女別怕,外面的事和我們沒關系,都是他們那些大人們喊打喊殺,殺夠了鬧夠了,也就沒事了。”
趙枝枝還是怕,但她沒有說出來。
她不知道外面鬧事的人家中有沒有趙家的私卒,也許有,也許沒有,總歸她是不會知道的。
兔有三窟,公卿大人們一面給人送禮物一面公然對付那人的事不是沒有過。她們這些送進雲澤臺的人,何嘗不是主家留的一條後路?那人收不收禮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卿大人們送過禮,明面上敬畏過讨好過,也就夠了。
黃昏暮色中,趙枝枝倚在小室門邊,單手支着下巴,濃密纖長的睫毛如扇般在眼下投下陰影。她輕輕嘆口氣,黛眉微蹙,烏亮雙眸沾了憂愁,更像是一汪溫柔多情的秋水。
金子忍不住大着膽子低下身,貼着趙枝枝的鞋面親了親讨好她:“我的情郎很好,我希望貴女的情郎也盡早到來。即便那是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他也會折服在貴女的腳邊,如奴這般,卑微地吻你的腳。”
趙枝枝紅了臉縮回腳。
第二天一早,趙枝枝又去了南藤樓。她帶了金子拿回來的那把竹刀,藏在袖子裏,一只手緊握,生怕弄丢了。
趙枝枝從小就知道自己很笨。
自她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必須笨,至少得比夫人生的女兒們笨。
她因為自己的笨拙和怯生,被很多人嘲笑過戲弄過,可是她自己并不覺得有什麽。她雖然笨,可她留了下來。她不用像其他人那樣,被爹丢到外面。
爹有很多很多女人,像其他權貴家的男人一樣,他也有很多很多孩子。這些孩子大多不配稱為趙家人,他們會因為生母的出身而有不同的命運,有些甚至沒有機會來到世上就随母親死去。因為就算奴隸懷了孩子,也是可以随便打死的。
她的生母是樂奴,生下她就跑掉了。
她有好幾個姐姐也是樂奴所生,她們的母親還在府中,但這并沒有什麽不同,那幾個姐姐最後也成了樂奴。
可她沒有。她因為自己的相貌和笨拙,被爹留在了阿姐身邊。
阿姐是夫人所出的長女,是真正高貴的趙氏女。
她很喜歡阿姐,雖然阿姐從未喊過她妹妹,但是她總會将她帶在身邊,偶爾還會帶她出府玩。
南藤樓的新美人,有些像她的阿姐。
雖然兇,但是意外得不會騙人呢。
趙枝枝出現在門邊時,姬稷正好在看季衡托昭明送來的書簡。
他穿着及地的華麗大袖袍,潑墨般的烏發随意散在腦後,面容俊美,神情慵懶,一派清貴倨傲之姿。
換做任何人見到此時此刻的他,都不會将他與傳說中殷國來的暴戾儲君聯系在一起。
來帝臺一年,姬稷很少出現人前。
他有張極為漂亮的臉,這種漂亮并非女氣的清秀,而是雌雄莫辨的英氣。他想曬黑點,可帝臺的水養人,他又養回以前尚未從軍時白壁如玉的面龐。
不怪趙枝枝錯認。姬稷小時候就是被當做女孩養的。他身體強健,确認能活下來了之後,才換回男童的裝扮。
他和他的幾個哥哥都是這麽過來的。
趙枝枝在南藤樓徘徊幾天,姬稷心知肚明。
他還知道,此刻她袖中藏了把破竹刀。
小東西總算回過勁,開始懷疑他了。這樣看來,她還不算太笨。
姬稷沒有親手殺過女人,他想自己等會應該會溫柔點。
趙枝枝在南藤樓徘徊好幾日,她今天終于鼓起勇氣進門而入。
她雖然笨,但這不代表她願意被人當做傻子。将她當傻子捉弄的人已經很多了,她不希望再多一個。所以她來找姬稷。
趙枝枝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瞪圓,惱怒的氣勢端出來,然後她開始了。
“別裝了。”
“我知道你騙我。”
“你一直住在南藤樓,沒有人尋過你。”
“你根本不是新送來的美人。”
姬稷掰了掰手指,舒展筋骨。
他沒有打過幾次仗,殺過的人也就不算多。可是每一次,他都是看着對方的眼睛,确認對方死透,再用刀割下對方的頭顱。
可是這會,他竟然不忍心看她。他不準備用刀了,他打算掐死她,這樣她能少受點罪。
趙枝枝見對方漫不經心,毫無半分慌亂,她越發篤定,她是正确的,她沒有猜錯!
于是她更氣了:“我早就識破你的真面目了!”
姬稷伸個懶腰。
開始動手吧。
少女輕軟的聲音十分憤慨:“你是哪家逃難的氏女嗎?就算你有苦衷,也不能往雲澤臺裏逃啊!”
姬稷:嗯?
“這幾日街上都在鬧,聽說好多人都逃出城了,你和你的家人失散了嗎?”
“要是被人發現,興許你會沒命的。”
“難怪你躲在這裏不敢出去,你是不是怕被丢出去?”
“或許,或許你可以相信我,我會幫你的。”
風吹起少女的長發,鬓邊的兩縷烏發拂過她柔軟的眼,那雙眼像水葡萄似的,幹淨明亮。
她小心翼翼坐到他身邊,拿出竹刀捧給他:“你獨自待在南藤樓肯定很害怕吧,這個給你,夜裏能夠拿來防身。”
姬稷脊背一僵。
他的手被人握起,小小的一雙手,不及他半掌大。他的這雙手本該掐在她的脖子上,此時卻被她白嫩的柔荑如珠似寶般攥住。
她将他望進純情天真的黑眸裏:“別怕,別怕。”
姬稷眨眨眼,呼吸微凝。
她怎麽這麽蠢。
怕的該是她,她到底知不知道?
少女仍在自顧自地說話,那些話在他聽來愚蠢萬分,他讨厭聽人說蠢話,可此時卻莫名其妙定住不動。
那些話安然地從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竟然還沒有擡手掐死她。
因為她生得美嗎?
可他最不喜歡美人。
漂亮的女人,像毒蛇,他們姬家有過一個禍害。不需要第二個了。
“……你住這裏總要吃東西,就算你藏了幹糧,幹糧也有吃盡的一天。”
姬稷壓根沒聽她說話,他迅速掃過少女精致細白的臉蛋,心裏有了計較。
大概是因為她生得還不夠美,所以他才沒有厭惡她。
他一點都不覺得她好看。
姬稷狠狠瞪着趙枝枝,直到趙枝枝說完話,他都沒有移開眼。
“從明天起,我來養你吧。雖然我不能白養你。”
姬稷從她掌中抽出手,聲音幾不可聞:“随便你。”
趙枝枝滿足地松口氣。
這一次,腦海中逃跑的聲音沒再出現。
趙枝枝不動聲色撫過身邊人美麗的黑發,繞一縷藏在指尖悄悄摩挲。取代逃跑沖動的,是小時候第一次得到玩具時的激動和歡喜。
越女有龐桃。
孫氏女有翡姬。
她們那麽要好。她一直都很羨慕。
她也想要一個美人。現在她可以如願以償了。
趙枝枝閃着發亮的眼盯住姬稷,心中堅定而自信,輕輕說——
你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