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中局勢每天一個樣地換着變,公卿們瘋狗一般地鬧。

帝臺一片狼藉,他們要讓新帝知難而退,滾回殷地。

帝臺的公卿們已經很久沒有這股幹勁了。

夏天子統治王朝近三百年,由一開始的鼎盛王權到如今形同虛設的局面,除了諸侯國屢屢犯上壓抑不住的野心外,夏王族宗親及帝臺一衆公卿舊貴同樣脫不了幹系。

諸侯國連連戰亂,各國為争奪領土混戰近百年,而帝臺衆人冷眼旁觀,只要各諸侯國年年的歲貢按時呈上,各諸侯國國君就是打翻了天,夏天子和他的一衆公卿也不會管。

帝臺衆公卿們擡着高傲的頭顱蔑視底下這群争權奪利的國君們,像是看着幾條狗鬥毆,誰贏都無所謂,反正都是狗。諸侯國國君是臣,而帝天子是君,臣天生就該向君俯首參拜。

直到各諸侯國露出挑釁帝權的爪子,一步步伸手試探尊貴的夏天子,帝臺舊貴公卿才開始回過神,可那個時候已經晚了。

帝權一旦動搖,覆水難收。

各諸侯國因為百年間不停的戰事,存活下來的國家個個如狼似虎。如今的楚國趙國魯國三國乃是立朝初期時就有的諸侯國,而齊魏殷三國,則是後起之秀。

六國中,殷君封王最晚。

殷國歷任六代國君,從最初的邊陲部落首領,到後來的殷侯,再由殷侯成為殷王君,殷國歷代王室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穩健,殷君們勵精圖治,一代傳一代,所有的時間精力都用在拓展疆土增強國力上,仿佛是被上天眷顧的寵兒,竟一步都不曾走錯。

走到最後,這個以銅斧為圖騰的國家,将它的圖騰挂到了帝臺之上。

殷君初入帝臺時,帝臺公卿舊貴近乎癫狂。

殷人怎麽敢!

就算六國早已不将夏天子放在眼裏,可夏天子仍是帝天子,怎能由一個蠻荒之地來的殷人取而代之?此事前所未有,簡直驚世駭俗!難道殷人不怕被天下人讨伐嗎?

然後他們看到了夏天子的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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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懦弱膽小一生泡在藥罐子裏的病秧子,親手将屬于夏王室的帝位捧給了殷人。

他死前最後一道谕旨,是奉殷君為帝,有異議者,格殺勿論。

這道谕旨,猶如一道巴掌,狠狠扇在帝臺舊貴的臉上。

夏天子伯贏,在位二十年,十歲登基,一生碌碌無為,是帝臺公卿舊貴心中最佳的天子人選——因為他聽話。公卿舊貴一致認為,伯贏最大的诟病,是未有子嗣,除此之外,再無令人憂心之處。

不曾想,伯贏晚來的叛逆猶如滔天巨浪,一掀起就淹沒了全帝臺。

“天子瘋了!”伯贏靈前,衆公卿舊貴陣陣咆哮怒聲,“谕旨定是假的!立刻派人斬殺殷君!”

然後他們看見橫陳在帝臺外的百萬殷軍,戰馬蕭蕭,地動山搖。

隊伍的最前方,殷國年輕的儲君披甲戴盔,立于青銅王車上,殺氣騰騰,劍指帝臺。

公卿舊貴鴉雀無聲,無人再敢說話。

帝臺諸家心知肚明,死了一個殷君,還有下一個殷君。殷太子會屠盡帝臺滿城為他的王父報仇,然後成為新的殷君,新的帝天子。

殷人只會打戰,除了打戰,他們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全都是不講理的蠻人。如今帝位擺在眼前,唾手可及,殷人不可能放棄。

他們不能和殷人硬拼。

于是乎,殷君帶着伯贏的谕旨和帝臺外的百萬殷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登上了帝位。

一年後,帝臺公卿舊貴趁上将軍姬小白領殷軍回殷地之際,帝臺無殷軍看守,做起了他們一年前沒來及做的事。

夜裏,小室幽幽油燈下,姬稷看過姬小白傳回的文書後,愁眉緊鎖。

讓姬小白領軍回殷地國都,是他和王父商議後的主意。只有讓帝臺公卿看到殷軍調走,那些不軌之人才會露出馬腳。況且,他們來了帝臺,殷地國都一直交在季家的手裏,是時候有人回去主持大局了。姬小白是最好的人選。

帝臺早已布滿陷阱,只等着帝臺公卿往下跳。而且,姬小白本該領回去的百萬大軍中,留了二十萬将士在帝臺外的淮水,只待一聲命下,随時沖進帝臺鎮壓暴亂。

姬稷本以為姬小白知情,畢竟事情該由王父告知姬小白。可是從這一紙焦急難耐的書信上,姬小白分明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在得知帝臺公卿鬧事時,十萬火急傳書信給他,問他一切可還好。

王父什麽都沒告訴姬小白。姬小白不知道這只是他們誘殺公卿的障眼法,就連少了二十萬将士,姬小白這個主将也不知道。

王父他……

姬稷眉頭得更深。

既然姬小白一開始不知道,那為何現在又知道了?這才幾天,帝臺的事傳不了那麽快,除非有人提前準備好信使,所以姬小白才會知道。

姬稷在羊皮上寫下回信,并一只青銅令箭交給昭明:“這次不要托季衡,找蒙銳,讓蒙銳派人快馬加鞭。”

昭明察覺出他的擔憂,輕聲問:“殿下,怎麽了?”

昭明和其他的随人不同。在姬稷眼裏,昭明不是外人,因着昭明的身份,他所有的煩心事,都能和昭明說。

姬稷将姬小白的信拿給昭明看。

他懷疑是季衡故意給姬小白找事,所以才會在姬小白領軍回殷都的時候故意将事情告知本不該知情的他。

姬小白回了,那就是蔑視王命,是罪。

姬小白不回,那就是知情不救,也是罪。

“二哥……”姬稷看了眼昭明,心中五味俱陳:“二哥他事先竟不知道帝臺的事另有權衡。”

昭明默不作聲。

姬稷揉揉眉心。

昭明沉思片刻,道:“好在二王子得知事情後,做出了最正确的選擇。”

姬稷:“是啊,還好他先問了我。”

由他告知二哥真相,再由他将這件本不該出現的事上禀王父,兩邊知會一聲,二哥就能繼續領軍回殷都,不必為難做選擇。然後一切照舊。

姬稷本不該繼續想,可他怔怔出神,仿佛看見遠在千裏的姬小白有多焦急。

飛來橫禍,着實倒黴。

不管姬小白是否折返帝臺,帝臺裏對付公卿的事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季衡老謀深算,輕易不會擅自行動。是為了遠在殷都的季家繼續掌權,還是背後另有人指使?

昭明忽然起身,用身體擋在前方:“殿下,有人。”

姬稷回過神,聽到少女的腳步聲,擺擺手,示意昭明退下:“無礙,你速去蒙家。”

昭明翻出窗,離開前躲在屋頂上窺了眼。

視野中,一身青衣眉目如畫的少女跌跌撞撞跑進小室,手裏一碗遮了布的陶碗,軟搭搭的聲音沖姬稷說:“對不起,我來晚了,你是不是餓壞了?來,吃吧。”

姬稷:“羹是熱的嗎?”

“還熱着呢。”

昭明心中充滿疑惑,為何殿下會放任這個女子不管?

殺了不是更省事嗎?

難道是看中她捧來的熱羹嗎?殿下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圖一碗熱羹?

一連好幾天,因為此女,殿下只能在夜裏點着油燈看書信。因為此女白天來南藤樓,一坐就是一天,從早坐到晚。

她仿佛沒有其他事可做,和殿下閑聊給殿下送羹就是她的全部了。

她看殿下的眼神,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女人看女人的目光。但又因為過分熱情,讓人想到占有二字。

昭明想到宮中小童喂養兔子時的樣子,正如此刻此女将熱羹喂到殿下唇邊的樣子。

愛憐,疼惜,興奮,滿足。

二者之間,幾乎毫無差別。

是将殿下當兔子養了嗎?

殿下自己知道嗎?

姬稷滿意地由趙枝枝喂了羹擦了嘴,不錯,她比他身邊那些小童伺候得更好。

或許是喝了熱乎乎的羹,姬稷覺得從內到外都是暖洋洋的,為王父擔憂為殷國未來擔憂的愁思暫時放下,少女的手掌捂在他臉上。

她激動地說:“你的臉好滑好嫩哦。”

姬稷:……

他想拍開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又軟又暖,他猶豫着就忘記推開,一不留神,少女已得寸進尺将他腦袋抱進懷裏放到膝上。

她輕輕地為他揉太陽穴,動作太過溫柔,他訓斥的話剛到嘴邊又咽回去。

“以前我在家時,時常為我阿姐這樣做,她很喜歡。”少女溫熱的呼吸灑在他面上,“你喜歡嗎?”

姬稷閉着眼:“嗯。”

“你總皺着眉。”她指尖撓了撓他眉心,“你以前也這樣嗎?”

姬稷癟癟嘴:“嗯。”

“你有很多煩心事嗎?”

“嗯。”

她順着他淡淡的兩道眉輕撫,“煩心事想多無用,不如順其自然。”

姬稷笑了聲:“是嗎?”

“當然是了。”她說:“只要能吃飽穿暖,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

姬稷悄悄張開一條眼縫,少女晶瑩烏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水亮亮的,像星星,他睜開眼沒有再閉上。

她說話的腔調緩慢而輕柔,表情單薄,就只是笑。嘴裏說着吃的,仿佛已将它們吞進肚裏。

說起吃的,她能說一天。有時候她還會聊到在她身邊伺候的兩個奴隸。一個寺人一個奴随,一個瘦得像柴,一個胖得像水牛,他們總是吵架。

她很喜歡她的兩個仆人。她說,要是沒有他們,她會天天哭鼻子。

“今天我要早些回去。”

“嗯。”

“你的那件深衣已經補好了,明日我就拿過來。”

她說的是他一開始從季衡車裏穿來的那件,他扔掉以後,讓昭明重新尋了幾件外衣。她從來不起疑,以為他是進雲澤臺前事先将行囊扔了進來,所以才能一天換一身。

她将他扔的那件外衣撿了回來,衣服破了幾個大洞,以為是不小心被風吹走的,拿回去幫他補。

“不用了,留給你的奴随穿吧。”

金子的衣服已經很破很破了。秋風越刮越烈,那件破衣服已經不足以蔽體。

趙枝枝沒有拒絕,她感激地看着姬稷:“謝謝,你真好。”

姬稷掃了掃她身上短小的衣裙,貴人衣飾以及地為雅,在地上拖得越長越能表明主人的身份高貴。而她的曲裾連腳腕都遮不住,明顯短了一大截,那袖上好幾個補丁,且衣料單薄,不是這個季節該穿的。

見她好幾次,她都只穿這一件。

“你的深衣呢?”姬稷問。

趙枝枝指了指自己:“在身上穿着呀。”

“沒有其他的了嗎?”

趙枝枝窘迫搖頭。

她帶來的那些華美衣裙都讓阿元拿去換糧食了。

姬稷站起來,在角落裏翻了翻,翻出一件他沒穿過的。

趙枝枝被什麽罩住。香香的,厚實一件,繡着鶴紋海浪,十分精致。

她撥開腦袋上的新衣,疑惑不解望着姬稷。

姬稷背對她:“拿去,這件我也不要了。”

“送我的嗎?”

姬稷不作答。

趙枝枝高興地将外衣披身上。

美人雖然性格不好,但心是好的。

有些住一起的美人會互相換對方的衣裙穿。兩個人換了衣裙穿,就比從前更親密了。最初也有人邀她一起住,可她們嫌阿元和金子髒,所以她就自己住了。

姬稷站了許久,直至身後再無動靜,他才轉過去。

從樓閣欄杆處往外看,少女正披着他的那件新衣,新衣穿在她身上太過寬大,風一吹飽飽地鼓起來。但她似乎極為喜歡。雙手拎着裙擺,低着腦袋走路,腳步輕快,像是要蹦起來似的。

趙枝枝特意讓阿元将他們僅有的最後一塊黃羊肉拿出來。

黃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入蜂蜜中浸泡一夜。本該放進酒裏泡,可她沒有酒,只有夏天阿元掏蜂窩時弄的蜂蜜。薄薄的羊肉片用蜂蜜泡了,再拿去煎,煎的時候就不用放膏了,煎上片刻,蘸點梅醬,就能吃了。

這道黃羊肉,是趙枝枝能在雲澤臺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了。她生辰那日都沒舍得吃。因為她以為那天能吃到櫻桃酥。

趙枝枝口水咽了又咽,阿元和金子在旁眼睛發直,他們不敢說要吃,他們也不會吃,這樣的美味,他們不配吃。

趙枝枝小心翼翼揀了兩塊,一塊送給阿元,一塊送給金子,阿元和金子受寵若驚,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然後趙枝枝捧着裝黃羊肉的陶碗往外面去了。她要将這份黃羊肉當做新衣的答謝禮,送給她的美人吃。

最近趙枝枝總是将食物拿到外面去,阿元和金子不敢問,東西都是趙姬的,他們也是趙姬的,趙姬要做什麽,不是他們能問的。

他們站在門口,擔憂地朝趙枝枝招手:“小心避開越女她們!”

趙枝枝頭也不回:“知道啦!”

外面鬧事鬧到現在還沒停歇,雲澤臺人心惶惶,也開始鬧起來了。

不知是誰打聽的消息,說雲澤臺的主人失蹤了,至今都沒有尋回。

如越女孫氏女之流,自願進入雲澤臺的,是奔着帝太子的夫人之位,甚至是太子妃之位而來,所以她們毫無怨言地在雲澤臺等着它的主人回來。才等了一年而已,她們之前堅信,帝太子剛入帝臺,為幫襯王父,肯定日理萬機,等他閑下來,自然就會有空來看她們這群美人。

可是如今帝太子失蹤了,若是他死了,她們可能就要另謀前程。無論主家意願如何,她們是不願意的。

其他人就更慌張了。要是雲澤臺主人死了,她們中大部分人會被送到其他地方,然後繼續做主家送給其他人的禮物。要是運氣好,或許主家會為她們挑選一門親事。但現下時局動亂,哪還有什麽好親事能剩下?

更何況那些會被主家疼惜關愛的人,早就被接走了,哪還會留在這裏?

已經有人開始在庭院跳大神祈福。

趙枝枝也為雲澤臺的主人擔憂,但也就憂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然後将他抛到腦後忘得一幹二淨。

她對他一無所知,連年紀多大都不清楚,有人說帝太子是高大的胖子,也有人說帝太子是矮小的侏儒,她沒見過帝太子,想象不出他長什麽樣子。想不出模樣,自然也就很難想起他。

與其想他,還不如多想想南藤樓美人呢。

如同往常一樣,趙枝枝避開第一闕的小路,從杌廊穿過往南藤樓而去。

走出沒多久,迎面碰上兩個人。

“帝太子到底去哪了?是被公卿們抓了嗎?”

“不知道,也許逃到城外去了。”

趙枝枝想躲開,已經來不及。

“瞧,是趙家那個小東西!”

趙枝枝緊張地看着攔住去路的兩位美人。她們住在第一闕,出身也就比孫氏女和越女差了那麽一點點。

“姐、姐姐們日安。”趙枝枝将陶碗藏起來。

“誰是你姐姐?我們可不是樂奴生的。”兩位美人捂嘴笑起來。

趙枝枝低垂眉眼,“姐姐們發發善心,今日莫要戲弄我,改日、改日我去第一闕,向姐姐們賠罪。”

兩位美人對視一眼,笑得更大聲。

趙枝枝心一沉。

在雲澤臺這些美人中,趙枝枝相貌第一,出身也是第一。第一卑賤。

趙家長女時常攜趙枝枝出門,趙枝枝的美色無人不知,人人都說,這麽個絕色,不知以後會送給誰做玩物。

趙枝枝七歲時,就陸續有人上門索求。其中還有諸侯國的一位太子。那位太子喜好漂亮的女童男童,聽聞趙枝枝美色,派人前來求取。

連續求取了三年,趙父沒應,那位太子就沒再派人來了——趙枝枝長大了,不合他的喜好了。

趙枝枝很慶幸自己當年沒被送出去,所以就算在雲澤臺受再多的欺辱,她也不覺得委屈。

今天似乎格外難熬。

平時一刻鐘就能帶過的事,今日過了半個時辰還沒完。

兩位美人神清氣爽,仿佛欺負了趙枝枝就能安撫住她們躁動不安的心。

她們在越女面前受了氣,這份氣本不該由她們來受,該由趙姬來受才是。趙姬出身最低,雖冠有趙姓,卻是樂奴所出,找她撒氣,最是合适。

況且,她還生得那麽美麗。美麗得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她不會反抗只會哭泣,後來連哭聲也沒了,安靜讓她們罵讓她們戲弄。越女來後,獨占了這個全雲澤臺的出氣包,她們很少再有今天這樣的機會,在趙姬身上發洩她們的不滿。

她們用泥土塗滿趙姬的臉,揪趙姬的頭發,在趙姬的哀求下,扯破她的新衣,趙姬竟然有新衣!

不知道是從哪裏偷來的,這件新衣十分華美,她們在越女那都沒見過這樣的衣裙!

她懷裏竟然還有一碗黃羊肉!

她們将黃羊肉分着吃的時候,趙姬眼淚大顆往下掉。

“不是給你們的,還給我,還給我……”

她們當然不會還給她。

南藤樓。

姬稷從竹簡中擡起頭,太陽快要落山,小東西還沒來。

她不給他送熱羹了嗎?

姬稷走出小室,風聲漸大,他聽到風裏的另一個聲音。從很遠處飄來,斷斷續續,游絲般随時會被吹折。

他耳朵微動,一步步順着聲音朝前去。

南藤樓不遠處的高臺石階下,他找到了她。

少女小聲小聲地抽噎,哭得極為傷心:“我的新衣,我的黃羊肉,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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