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更
自從上次家令去趙家賜禮, 趙錐同趙姝說要送她入雲澤臺後,趙姝終日惶惶不安。
過去她從不敢想小老鼠的人生會是怎樣, 她以為自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能掩耳盜鈴。而當她自己成為嗷嗷待宰的羔羊時,她才明白小老鼠從前的日子有多提心吊膽。
時刻擔心着自己随時會被送出去,這種日夜無法安眠的滋味, 真真是苦啊。
趙夫人已經哭了五天, 趙姝怕她再哭下去, 眼睛就要哭瞎。她只好騙趙夫人,說她自己心甘情願去雲澤臺, 她想和小老鼠一樣, 成為太子的姬妾。
趙夫人不信:“去找你兄長, 讓他阻止你父親。”
趙姝不敢去找趙朔,即便找了, 趙朔也趕不回來。此時的趙朔,正在千裏之外的地方, 等他回來, 她早就被送走。
趙姝想到趙朔,心中一陣發虛。
兄長每半年都會寫信回家,信中向她問起小老鼠, 整整兩年,她都沒敢在回信中告訴兄長,小老鼠已經被爹送人了。
兄長若是知道她欺騙他,回來後定會對她大發脾氣。
在他回來前, 不能将小老鼠送人,是兄長臨走時向父親要去的承諾。兄長要她盯着,若有變故,派人告知他。
她辜負了兄長的信任。
趙夫人抱住趙姝痛哭:“他為何如此狠心,你可是他從小疼愛長大的女兒,他要送人,大可以送那些樂奴生的女兒,為何要送我的女兒!”
趙姝也哭起來,“母親莫傷心,去了雲澤臺,有小老鼠伴姝兒,姝兒會和小老鼠一起,為趙家争光。”
趙夫人聽完,更是啕嚎大哭。
很快,趙姝接到趙錐的命令,讓她盛裝打扮,以最美的儀容,前往雲澤臺。
去了雲澤臺并不能進去,需要在大門口等候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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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月初十起,趙姝就開始在雲澤臺外苦等。和她一起等待的,還有無數毛遂自薦的游子士子,以及其他三四家的貴族之女。
趙姝十分震驚,她原以為只有自己家厚臉皮,派女兒在雲澤臺外苦等,不曾想還有其他人家也是這樣。
那些人甚至比她更露骨,她好歹是打着見妹妹的旗號,才在雲澤臺外等候。而那幾個人家,直接就讓女兒鋪蓋展席,跪坐在小席間以入榻之儀等候。
趙姝滿心尴尬随之沖淡,她稍稍能擡得起頭了。來之前,她為自己悲鳴,來之後,她依然為自己悲鳴,但這悲鳴中多了別人的悲鳴。
等候的第一天,趙姝沒能進入雲澤臺,只待了一個時辰,就有小童出來趕人,大家只好離開。
趙姝往後瞧,瞧見大開的大門裏,滿是張燈結彩的紅色。像是為誰慶祝生辰。
趙姝當時沒想起來,過了半月才記起,那天是小老鼠的生辰。
趙姝已經在雲澤臺外整整等了一個月,每天天剛亮就去,運氣好的話,能夠等上半天,午時才會和其他人一起被趕走。
這天,小童照常出來趕人,但是卻留下了她。
“你繼續在這候着。”
趙姝發現大門後有道身影,是個中等身材的長須男人,小眼睛眯起朝她瞪了瞪。
小童喊那人為“家令大人”。
趙姝知道能在雲澤臺多等一刻意味着什麽,只要能夠繼續等下去,就能等來太子殿下的車儀。太子殿下總要回雲澤臺的。
趙姝立刻磕頭跪謝:“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家令哼了聲,讓人趕緊将大門關上。
要不是看在趙姬的面子上,趙家這位就是等上一百年也沒用。
自從被鞭一頓後,家令現在做夢都是趙姬的事,全雲澤臺再也沒人比他更清楚趙姬的喜怒哀樂了。
今天是冬至,上午的時候他去送新做的裘衣,趙姬正和建章宮的小童閑聊,小童問她夜晚想吃什麽,趙姬難得提了句家中的事。
“今天是冬至,該吃米團!圓圓的米團,要是能和阿姐捏的那樣圓就好了!”
趙姬嘴裏的阿姐,就是雲澤臺外等了一個月的趙家女了。
家令想着,天黑時太子回雲澤臺時經過大門,要是看見這個趙家女,準她進來,那就放她進來,正好給趙姬捏想吃的米團,要是太子沒看到趙家女,那就只能算趙家女運氣不好了。
天氣越冷,白晝越短,夏天戌時才有夜色,冬日一過申時就開始天黑了。
因為比平時跪得久,趙姝雙膝已經凍得沒有知覺。
天邊濃墨緩緩暈染,黑得化不開時,夜幕中響起車馬的聲音,由遠至近,大道卷起辚辚隆隆的塵灰。
仿佛地震一般,趙姝腰間的玉飾随之震動,她伸長脖子去看,黑糊糊冷飕飕的道路,兩排火把照亮大道,整肅威武的鐵甲手持利刀大斧,在甲士甬道的中間,一輛金頂車蓋的驷馬銅車被簇擁着緩緩朝雲澤臺駛來。
趙姝被這排山倒海的氣勢吓住,她不知所措地抓住衣袖,雙手直發抖。
是太子殿下的車儀,太子殿下回來了。
随着銅車越來越近,趙姝心跳如雷,指甲掐進肉裏,心中除了害怕,再無其他。
雲澤臺大門一開,無數奴随小童湧出來,他們一字排開,在門外跪好,執燈迎接雲澤臺的主人歸來。
趙姝被這些人擠到角落,她慌張起來,噗通一下跪到離大門最近的地方。
慌亂之中,她抓住了站在她前面的男人衣角。
壓低了嗓音求:“求求你……莫要擋住我……”
剛趕了車落地不久的昭明垂眸睨去,一個雪白豐美的女子映入眼簾。
女子有張圓圓小小的臉,眼睛不大,唇紅潤,稱不上絕色,只能歸為柔豔。這女子,和趙姬有幾分像,但不及趙姬驚豔動人,趙姬是美得驚心動魄,此女子太過端莊,少了趙姬那份靈動的天真。
趙姝見男人目不轉睛看住她,她的手立刻縮回來。
男人不動聲色往旁挪了幾步。
趙姝心中感激,再次望去,那個男人已經不再看她。他背對着她,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長。
她知道他就是趕車的那個人,但她不覺得他是馬夫。定是太子殿下身邊重要的人物,所以才有這般冷峻堅毅的氣質。
“殿下。”趙姝聽見那個青衣男人喚,青衣男人撩開車簾,低下頭恭敬相迎。
車裏款款走出一個穿绛色深衣的男子,貴雅高瘦,晃動的火光照亮他的臉,若玉潤白,漂亮精致的眉眼沉凜冰冷,看人時沒有一絲溫度,神情間皆是高位者的冷漠。
他一出現,所有人匍匐跪拜:“太子殿下。”
這便是帝太子了。
帝太子……十分俊美年輕,亦十分令人畏懼。
趙姝大氣不敢出,硬着頭皮擡起脖子,好讓太子能注意到她。但她不敢正視太子,雙眸垂低,盯着下方。
姬稷今日一大早便到城外巡視新建的城池進度,在車裏坐了一天,想下來走走,所以才叫昭明将車在大門口停一停,想要走幾步舒舒筋骨。
一下車便看見昭明身側不遠處跪了個陌生女子,不知禮數,竟敢擡頭。
姬稷很是不悅,揮揮手,示意昭明将她拖走。
昭明:“殿下,家令大人來了。”
家令竄出來,腆着臉笑:“殿下。”
姬稷面無神情:“雲澤臺外竟有人跪路,孤看你的差事也不必再當了。”
家令吓得臉都白,連忙指了趙姝:“殿下,她不是随便什麽人,她是趙姬的姐姐,所以臣才讓她在這跪着等。”
姬稷眼神掃下去,落在趙姝臉上,未曾多留,旋即移開。闊步往裏走。
家令悄聲:“殿下,趙姬說想吃阿姐捏的米團,臣查過了,趙姬沒有別的阿姐,就只這一個阿姐。”
姬稷腳步一頓,“趙姬真這麽說了?”
“千真萬确,建章宮的蘭兒也聽見了。”
姬稷繼續往前,“那讓她進來候着罷。”
建章宮。趙枝枝正在和小童們玩捉瞎子的把戲。
姬稷邁進去時,剛巧輪到趙枝枝蒙上眼睛當瞎子。小童們站在畫好的圓圈內,捂着嘴笑,見到姬稷出現,立馬一哄而散。
“人呢?人呢?”趙枝枝聽出他們都跑了,“你們不乖,怎能耍無賴跑出圈!”
姬稷悄悄上前,趙枝枝耳朵一動,一把撲過去抓住:“逮到了!”
逮到手邊才發現體形不對,剛要摘掉布條,被人一把抱起。
姬稷抱着她轉圈:“趙姬真厲害,一逮就逮到了孤。”
趙枝枝聽出是太子的聲音,停下掙紮,任由他抱着轉圈,雙手攬住他脖子:“原來是殿下回來了。”
姬稷放下她,也不為她摘掉布條,親親她嘴:“等孤多久了?”
趙枝枝:“今天一直待在建章宮,都沒回南藤樓。”
姬稷親了她的唇,她的額頭,她的兩邊臉蛋,這才取下她蒙眼的布條,一張俊臉湊近:“真是難得,竟然乖乖在建章宮等孤一天。”
趙枝枝羞了臉:“因為今天冬至,蘭兒說殿下中午也許會回來,所以趙姬就一直等着了。”
姬稷揉揉她發紅的臉頰:“要是知道趙姬在等孤,孤中午肯定回來。”
說完,他牽她往丙殿去。
兩個人慢慢地走着,姬稷問:“你今天是不是想吃米團?”
趙枝枝:“今天冬至,必須得吃米團,殿下不吃米團嗎?”
“不吃,每逢冬至,孤會吃湯餅,塞滿羊肉的小湯餅,殷人都吃這個。”
趙枝枝忽然很想嘗嘗塞滿羊肉的湯餅:“那趙姬也吃湯餅。”
“不吃米團了?”
“也想吃米團。”趙枝枝晃晃他的手,道:“趙姬都想吃。”
姬稷笑道:“那就兩樣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