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更

季玉今日來見太子, 定好的時辰是申時之後,但他午時前就趕來了。

他特意選在午時, 候在雲澤臺外。

雲澤臺外跪候的人,大多都是熟面孔。報着渺茫的希望,季玉曾在此跪候過半個月。

就是在這半個月裏,他盯上了趙家。

趙家先是派女跪候, 而後家主前來親自跪候, 趙錐出現在雲澤臺的第一天起, 季玉就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原本是想讨好趙家的, 畢竟人家有女兒在雲澤臺, 但那個時候尚不知道人家的女兒是雲澤臺哪一位姓趙的姬妾。直到那日他看到趙姬。

趙姬說出那番話後, 他立刻改變主意,作甚接近讨好趙家?他要踩着趙家上位!

上天垂愛, 他踩成功了。

為趙姬仗義執言後的第二日,他照常來到雲澤臺, 有人告訴他, 太子殿下要見他。

讨好趙姬,便能讨好殿下。季玉決定牢記自己新摸索出的這點經驗。

趙家的人等着要揍他,但他們不能靠近雲澤臺, 聽說所有姓趙的都不能靠近雲澤臺。

季玉猜想,這是殿下的命令,為了讓趙姬不再受娘家人的困擾。

趙家人雖然不能靠近雲澤臺,但他們要揍他的心十分堅決。他們派人在他必經的道路等着, 多虧了幺幺替他探路,他才免遭毒手。

他不是沒想過搬出季家這座大山,但叔叔現在還沒消氣,不認他。就算他被趙家的人揍了,叔叔也不會管他。

老男人的親情,就是如此虛無缥缈,說翻臉就翻臉。可憐他季玉青春年少,時運不濟,命途竟這般多舛。

季玉一出現在雲澤臺,跪候的人群中有人朝他招手:“小玉,今天怎地來得這般晚?跪候都快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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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道:“來,小玉,吾給你留個位,快過來跪着罷。”

季玉人緣極好,和他說上一天話,便将他視為至交的不下少數。

雲澤臺外跪候的人也不全為毛遂自薦,每日辰時,雲澤臺會搬出一鼎羹食供人自取。家中富貴不愁吃穿的人,自然不屑這鼎羹食。但是對于那些家道中落吃不起飯的寒士而言,這一鼎羹食,意義重大。

他們想讨羹食吃是真,想為太子效力也是真。是以雲澤臺外跪候的寒士一日比一日多。

季玉擺擺手:“多謝多謝,但吾今日不是來跪候的。”

“不為跪候,那你來雲澤臺作甚?”

季玉含笑,撫平鬓發,款款往大門口一站。

恰好時辰過了午時,小童們出來趕人。

季玉:“在下季玉。”

季玉第一次當衆報出自己的家門,此前別人問起,他從不說姓,只稱自己為“小玉”。

大家一聽他姓季,目瞪口呆。

季家的人!

人群中有聽過季玉此名的,紛紛想起來,之前打着修繕雲澤臺之名在城中貴族間左右逢源的人,好像也叫季玉。

季玉報了家門後,腰杆越發挺直。

他決定了,等會離開的時候,他就是趴在地上哭着求,也要求太子殿下賞個恩典派人護送他回草屋。

趙家想揍的只是他這個不知姓名的年青人,但城中其他家想揍的,卻是季玉。

沒了叔叔的庇護,城中被他騙過的高門貴族們都等着揍他。

小童一聽他自報家門,立刻讓開道。

這是殿下今日要召見的人,得以禮相待。

在衆人的羨慕目光中,季玉在小童的陪伴下光明正大邁進了雲澤臺的大門。

季玉才邁進去一步,身後有人喚:“公子!公子!”

季玉回頭看,是幺幺。

幺幺氣呼呼看着他:“幺幺餓了,幺幺渴了,幺幺不想看車馬。”

季玉猶豫,問小童:“這是吾的童兒,能否行個方便?”

小童打量幺幺,問:“男的女的?”

季玉:“女娃。”

小童:“既是女童,那就進來吧。”

季玉松口氣,連忙朝幺幺招手:“還不快過來道謝。”

幺幺笑着沖過去。

季玉回身對小童作揖:“吾的車馬……”

小童:“公子放心,自會有人替公子照看車馬。”

季玉來得早,小童引他往家令處去。

季玉張望四周,自豪地指着各處樓宇同幺幺道:“這些地方,都是公子我修的。”

幺幺:“修別人的屋子修得再漂亮又有何用,自己住的破草屋連個門修不好。”

季玉氣噎。

家令督完米糧入庫,回來看見屋子裏一大一小坐在幾案邊埋頭苦吃,像是幾天沒吃過東西一樣,他屋裏擱的小食一碟不剩。

家令又驚又惱。他的炒栗,他的燒肉,他的米酒,他今天下午的快樂全沒了!

家令雖猜到這無禮的男人是誰,但他生氣,所以他裝作不知道。

他冷冰冰地站在門口,看着季玉和幺幺吃。

季玉也瞄到了家令,他也猜到了家令的身份,但他不說,因為他還餓着。

幺幺小聲提醒:“公子,有個老男人。”

季玉小聲:“別看,快吃。”

兩個人吃得更迅猛。

家令快氣炸了,他忍不住重重跺了躲腳。

季玉剛好吃完最後一塊燒肉,擦完嘴擡頭一張燦爛笑臉亮出來:“幺幺快看,門邊有位豐神俊朗氣宇軒昂的大人!快,快給大人問安!”

幺幺吃得滿嘴是油,連忙站起來,熟稔地對着門口深深一鞠躬:“幺幺替公子向大人問安,我家公子姓季名玉,乃是殷都季家子孫,不知這位大人姓誰名何,如何稱呼?”

人一出聲就将顯赫家世擺出來,家令怏怏道:“吾姓吳,乃是東宮家令。“

季玉上前恭維:“原來是家令大人!久仰久仰,早聞家令大人品貌非凡,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家令捋捋胡子,斜眼睨他:“季公子對吾有所耳聞?”

季玉:“帝臺誰人不知東宮家令?家令大人精明能幹,能謀善斷,乃是殿下身邊第一能臣也。”

家令挑眉,掃視季玉的目光不再冰冷:“外面真這麽說?”

季玉:“千真萬确,就連鄙人的叔叔,也曾對家令大人贊不絕口。”

家令有所動容:“吾哪當得起季大夫的誇贊,慚愧慚愧。”

季玉迎他入屋:“家令大人,鄙人不請自來,還望恕罪。”

家令已經不氣了,季玉那幾句話聽得他心曠神怡。畢竟是季家子孫,又替殿下辦過差事,總得給幾分薄面。

“聽聞雲澤臺是季公子所修?當真年輕有為。”家令坐到席上去。

季玉:“不過是為殿下略盡綿力而已。家令大人替殿下管着這偌大的雲澤臺,若論年輕有為,該是家令大人才對。”

家令臉上的笑止不住:“季公子過譽。”瞄一眼,問:“此前殿下召過季公子兩次?”

季玉:“是,雖來過兩次,但每次都無緣和家令大人相見,當真憾事。”

“這次不就見到了?”家令重新打量季玉。

此人相貌尋常,一張嘴卻極能讨人歡心。殿下召了他兩次卻沒有用他,時隔幾月,他卻能憑自己的本事讓殿下重新召見,着實不容小觑。

趙家在雲澤臺大門求見趙姬一事,此人固然是揀了便宜,可這便宜也是他自己揀來的。他那份随機應變的本事,讓他重新入了雲澤臺。

說不定以後還要一起共事。

家令放下成見,命人重新備上小食。

季玉并未客氣,端過一碟小食拿給幺幺吃:“還不趕快謝謝家令大人?”

幺幺:“謝謝家令大人。”

家令仔細一看:“好漂亮的童兒,是女娃男娃?”

“是女娃。”季玉答。

家令攪起半根麥糖給幺幺,打趣:“要不要留在雲澤臺當小童?像你這麽漂亮的童兒,定能讨貴人歡心,吾可以讓你去雲澤臺最美麗的人身邊伺候。”

幺幺激動問:“雲澤臺最美麗的人,是誰?是那個趙姬嗎?”

“對,就是她。”家令笑問,“你可願意?”

幺幺回頭看看季玉,搖搖頭:“還是不了,我若走了,公子會哭死的。”

家令捧腹大笑。

季玉趕走幺幺:“去去去,外面去。”

幺幺抱着兩碟小食跑掉。

“公子此去見殿下,有何打算?”家令眯眼問。

季玉聽出他有意指點,立刻垂首請教:“還請大人賜言。”

“殿下不喜歡話多的人,尤其是油嘴滑舌的人。季公子雖有一張巧嘴,但凡事過猶不及,其中分寸,還需季公子自己衡量。”

季玉想起自己前兩次和太子的會面。

為了博得太子的青睐,他恨不得使盡渾身解數,如今想來,當時他往外抛的那些話,賣弄的那些才識,除了标榜他自己是個有才之人外,并未起到任何用處。

季玉打定主意,這一次見到太子殿下,他絕對不再耍嘴皮子功夫。他要直接向太子請命,以他的性命為籌碼,請太子托付差事,無論什麽差事都行,只要是太子殿下讓他做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若他做不到,他立刻自裁。

“大人的良言,鄙人記下了,若能心想事成,來日定當報答大人今日一言之恩。”

“客氣客氣。”

“鄙人還有一事,不知能否請大人解惑。”

“但說無妨。”

季玉試探問:“敢問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家令笑道:“只要趙姬今日無恙,公子就無需憂心。”

季玉不解:“此話怎講?”

家令指了指建章宮的方向:“殿下喜怒難測,什麽時候高興,無人能知,但什麽時候不高興,卻好猜得很。”

“怎麽猜?”

“就看那趙姬是否受驚生病。”

季玉驚訝,他猜到那趙姬甚是得寵,卻沒想到如此受寵,竟能左右太子殿下的心情。

君王之心,向來堅硬,能得君王歡心算不了什麽,能讓君王牽腸挂肚為之憂心忡忡的,才算本事。

季玉開始考慮該如何讨好趙姬。

家令歇息夠了,準備出門采買,同季玉告別:“能說的吾都說了,吾還有事要忙,公子自便。”

季玉起身相送,深深鞠一躬:“家令大人慢走。”

漫長的等待中,季玉終于等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會面。

此時天已經全黑。

小童引他來到建章宮甲觀,隔着屏風,他聽到萦繞在他夢中數月的聲音——

“先生久等。”

太子殿下的聲音,年輕悅耳不失沉穩。

季玉激動地伏下去,聲音都在顫:“小人季玉,見過太子殿下。”

“先生請坐。”

季玉爬起來跪坐,一雙眼睛盯着屏風。

太子殿下為何不直接面見他?為何要隔着屏風?此舉有何深意?

屏風後,姬稷正襟危坐,沉靜如水的白皙面龐,十幾個嘬出來的紅印從額頭延伸至脖頸。

臉上多出的紅印并未讓他有所拘謹,他氣勢凜凜地坐在那,褒衣大袑,身披紅裘,貴雅沉凜,冷漠的眼探到屏風上。

油燈照亮他淡淺的長眉,沉思時微蹙的眉心,倨傲而堅毅。

季玉他見過兩次。今日是第三次。

季玉此人,确實有才,見識深遠,甚合他意。但此人太過急功近利,嘴上說的漂亮話太多,若能沉澱一二,再好不過。

繼上次見過季玉後,姬稷有心疏遠,一是為了探探他的性情,二是為了看他有多少決心,是否一心認主。

謀士客居各諸侯國,今日為這國奔波,明日又為那國奔波的事并不少見。天下不止一個帝臺,帝臺也不止一個雲澤臺。

他要的是絕對忠于他的謀士,不為任何人而謀,只為他而謀的謀士。

姬稷以為季玉作為季家子孫,季衡推給他的人,就算他忘了,季衡也會提醒他。

結果,這幾個月以來,季衡一次都沒提起過季玉,所以他疏遠一次之後,就把季玉給忘了。

姬稷開門見山:“孤有事交給先生,不知先生是否願意?”

季玉大喜過望,他正要哐哐撞地板懇求太子殿下準他一件差事,眼淚還沒擠出來,太子殿下就主動吩咐他了。

盤古庇佑!

季玉:“小人願為殿下赴湯蹈火。”

姬稷:“孤想将趙姬的姐妹都嫁出去,你替她們尋個好歸宿吧。”

季玉懵了懵,殿下交給他的第一件事,是讓他做月老?

“有一個叫趙姝的,是陪伴趙姬多年的姐姐,她的婚事,由趙姬來定,此人的夫婿,你列好人選,屆時呈上即可。”

季玉不敢猶豫,當即應下:“喏。”

姬稷緩聲道:“這件事後,孤或許另有要事托于你。”

季玉聽出其中意味,太子殿下是要用擇親的事試探他本事如何!若是他能做好擇親的事,太子殿下定會重用他。

季玉激動不能自已:“小人一定不負殿下所托,為趙氏女子尋得好郎君。”

姬稷揮揮手,奴随們端出賞賜之物。

姬稷:“上次之事,孤替趙姬謝過先生。”

季玉哪敢應,伏倒謝恩:“上次在雲澤臺外,小人所說,句句肺腑之言,小人真心敬仰趙姬高潔之質。”

姬稷起身,“先生可曾用過夜食?”

“尚未。”

“留下用食吧。”

季玉心花怒放,感恩不已。

竟能得太子賜食,這份恩典可不是人人都能得,他今晚做夢都能笑醒。

或許他下次還能和太子共食!

季玉飽含淚水吃完了夜食,剛走出屋子,一個小童朝他奔來,捧了好幾個橘子往他懷裏塞。

“趙姬給先生的。”小童仰頭道,“趙姬說,多謝先生,辛苦先生了。”

季玉腦中浮現美人雪白如玉的美麗容顏,如此絕色,一眼便能令人心神蕩漾。

他總共見過她三次,上一次所見,卻與前兩次不同。

美人雖依舊嬌怯,但不再是從前惶惶落寞的模樣,她柔柔弱弱往那一站,他卻半點遐想的念頭都沒有。不敢想,怕玷污她。

任誰見了那日雲澤臺門後的趙姬,都不會将她與趙家的玩物聯系起來。

她是純潔的,是高貴的,像是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集齊在她身上。

這便是太子殿下的趙姬。

凡夫俗子,不配肖想。

季玉剝開一個橘子,走下建章宮的臺階,朝臺階下的幺幺招手:“幺幺,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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