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到一個月,鄭俊就多多少少摸清了白新的借床規律,周三是板上釘釘的,周一的概率約為百分之五十,其它時間偶有發生。算起來兩人相處已經有段日子了,進一步的了解卻幾乎為零,關系穩定地保持在“陌生人”的層面。鄭俊對這種狀态甘之如饴,就像散養着一只在屋檐下築巢的鳥,清晨推窗看到就一陣竊喜。
雖然是散養,但到了固定時間卻沒收到鳥要歸巢的消息,還是讓人很不适應。
鄭俊從傍晚時分等到晚上十點,白新渺無音訊,猜測他也許會不打招呼直接過來,遲疑到十一點,無人叫門,終于硬着頭皮打電話過去。
“喂?”
聽到他聲音的瞬間,鄭俊反倒覺得他過不過來都無關緊要,彼此之間沒有約定,僅憑自己一廂情願的規律總結沒資格過問他的去向,何況深更半夜,未免輕佻:“睡了?”
“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鄭俊語無倫次,“沒別的事,再見。”
“鄭老師,”白新喊住他,“我明早去找你,方便嗎?”
“吃早飯?”
白新沉默兩秒:“還有別的事,我六點到。”
“好。”
那沉默的兩秒可以有多重含義,最大的可能是白新真的無語了。別說白新,連鄭俊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哪有人會為了吃早飯特意跑一趟,這頓早飯的價值未必能抵消白新來回的路費。
他突然想到,認識這麽久,白新的住址和職業依然成謎,反觀自己,已經全部暴露。
理論上說鄭俊應該對這種信息不對等感到恐慌,他卻偏偏沒這個想法——白新那張正人君子的臉,足以讓人放松警惕,如果他專職騙財騙色,一定收獲頗豐,可他除了半張床別無所求。
鄭俊愈發覺得白新像一只野生的鳥,一個屋檐就能滿足它的全部需要。
第二天他就發現這只鳥的翅膀折了。
白新右前臂打着石膏,沒事兒人似的換上拖鞋,路過鄭俊往飯廳走。鄭俊回過神快走兩步去拿勺子,回到飯廳發現他已經開吃,左手拿筷子依然用得很溜。
“你,被人打了?”
“工傷。”白新沒法端飯,整張臉都要埋進碗口,一如既往地光速進食,頭也不擡地夾着下飯用的小菜,“哪有人胳膊被打折了,其它地方還好好的?”
确實如此。鄭俊給他倒了杯豆漿,自己也倒了一杯喝着:“你這樣生活不方便吧,有沒有人照顧?”
“我可以自理,不需要人照顧,來找你正是為了這件事。”白新看着他喝下去,“室友的女朋友善心大發,這兩天跑來非要照顧我,怎麽拒絕都沒用,我又不能打她。”
“這兩天?你什麽時候受傷的?”
白新莫名被打斷,看向鄭俊:“星期天,怎麽了?”
“……沒什麽。”白新受傷沒有第一時間告知自己,說明自己對他來說真的只是個陌生人,鄭俊隐約有些失落,“那,你來找我是為了?”
“為了避難,傷愈前我不想回去睡了,煩。”白新說,“所以,能不能暫時收留我一陣子?我只在晚上過來睡覺,其它時間不出現。如果不方便,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鄭俊欲言又止:“別的辦法不太好吧。”
“不是賣肉換床,我都這樣了還怎麽賣?”
白新之前總是帶着隐約的笑容,到哪兒都像一道光似的,現在卻是頂着一雙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情緒不佳,說話也沖。鄭俊尴尬地笑了笑:“總之你過來睡吧,我給你把鑰匙。”
“我是暫住,不需要鑰匙。”
“我每周都有幾天教晚班,不能讓你在門外等。備用鑰匙是現成的,不麻煩。”
他說着就要起身,被白新一把拖住。
“不是麻不麻煩的問題。”白新的重點在于不該讓陌生人有機會随便進出,雖然只要他動了歪念,有沒有鑰匙都一樣,“你總該先看看診斷書和X光片,确定我是真的骨折了再發善心吧。飯不吃要涼了。”
對白新而言,沒有警惕性足以致命,他一個不耐煩,閃念間都想給鄭俊一次教訓,讓他認識到現實的可怕。
幸而他不想惹是生非,又考慮到對一個土生土長在當地、身邊都是熟人的輔導班老師不該過于苛求。鄭俊能平安活到三十歲,也許正因為識人極準,坦誠相待之人都沒有惡意,也算是上天眷顧。
白新深知自己是有些嫉妒了。
鄭俊聽話地吃了幾口早飯,還是不願妥協:“白新,我真不是因為你受傷才特別關照你,現在都入冬了,待在室內不容易感冒。你不想要鑰匙也行,呃……可以到學校接待室等我下班,有空調有飲水機”,他頓了頓,補充一句,“有WiFi。”
白新眼角抽動:“好好好,非常感謝,鄭老師哪天上晚班?給我地址,我去找你。”
他本來難以接受脫離常識的善意,但鄭俊本身就脫離了他的常識,而且境遇今非昔比,也沒必要草木皆兵,何況室內确實更舒适一些。
當天鄭俊正是晚班,白新既然與他達成一致,就毫不客氣地直接去學校等他。前臺提前收到知會,知道老板朋友要來,也知道這位朋友個子高皮膚白長得帥,可分辨性極強,因此一見白新就親熱地打了招呼,把他引到接待室。
白新在離窗最近的角落坐下。
蔣雅周從門口路過,看到一個人坐姿端正眼神銳利,多走了兩步到前臺問:“接待室裏是誰啊?怎麽沒有課程顧問招待?”
“蔣總。”前臺突然被質問,趕忙起身回話,“那個人不是家長,是鄭老師的朋友,等他下班的。”
蔣雅周身高不足一米六,酷愛平底鞋,最煩的就是跟高個子站着說話。前臺知道這一點,卻每每忘了忌諱,被她的氣場吓得站起來。
蔣雅周一個白眼把她翻得坐回去:“他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沒看見?”
“八點多,蔣總那時候在面試新老師,錯過了。”
“這人好帥啊。”
蔣雅周只在工作上咄咄逼人,其它方面的待人接物與剛出社會的小女生沒什麽區別,前臺掩嘴笑道:“蔣總的男朋友那麽帥,還被美色迷惑啊。”
蔣雅周知道鄭俊的男性朋友全是gay,故作神秘地笑笑,散開馬尾順了順頭發,走進接待室。
她腳下生風,白新的應激性都吓了出來,本能起身摸向後腰。
蔣雅周往他對面一坐:“我叫蔣雅周,是鄭俊的合夥人。”
白新不動聲色地握了握她伸出的手:“我是白新。”
“鄭俊的新朋友?”蔣雅周看他坐下,改用雙手托腮,十指像葉子似的簇着臉,“他的眼光可算正常了一次。”
“嗯?蔣小姐什麽意思?”
蔣雅周平日裏都被稱為蔣總、蔣老師,突然聽到一聲恭恭敬敬的“蔣小姐”只覺得特別有上流風範,心花怒放:“鄭俊的朋友我見過不少,嗯,都挺一言難盡的,至少你第一眼看起來不gay。”
白新眼睛一閃。
蔣雅周捂住嘴:“你可別誤會,鄭俊不是gay,我的意思是,他很多朋友都看起來gay gay的。”
白新原以為鄭俊口風不緊亂說自己的性取向,聽蔣雅周改口才知道錯怪了他:“我只是看起來不gay。”
蔣雅周撫了撫胸口:“吓我一跳,還以為不小心幫鄭俊出櫃了,我就說他的朋友裏怎麽會有直男。那,你們倆是普通朋友還是已經……”
“普通朋友。”
“我想也是。”蔣雅周失望地癟嘴,“他看起來是個一號,你當然對他沒興趣。”
白新不由得笑了:“他确實聲稱自己純一。”
“其實是點五,再說你看他的性格,明明需要護着。”他笑起來總是自帶媚眼,蔣雅周明知他的性向還是一陣向往,往前湊了湊,“怎麽樣?考慮考慮?”
“考慮跟他上床?”
“當然不是!你們這個圈子上床還需要考慮嗎?”蔣雅周翻個白眼,“你們既然屬性合适,可以考慮好好交往。”
“……蔣小姐看起來很年輕,剛畢業不久?”
“我剛畢業兩年,兩年就能當上副總,了不起吧?”蔣雅周明知他在轉移話題卻還是上了套,畢竟白新戳中了她最熱衷于炫耀的點,“鄭俊別的不說,眼光是很準的。”
“有臉蛋又有事業,典型的人生贏家,一般男人可高攀不起。”
“說的對,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跟鄭俊交往看看。”蔣雅周狡黠一笑,“有臉蛋有事業,典型的人生贏家,三十歲也算很年輕了。”
誇獎一位女性的美貌和成就,至少可以引導她說上一小時,這是白新長久以來的交際信條。可這一套對蔣雅周沒用,她的目标非常明确,要給合夥人找個靠譜的伴侶,有個背後支撐,定定神,別一天到晚強顏歡笑。
“我跟鄭老師不是一路人,我喜歡順其自然,他傾向于被強迫。”
蔣雅周瞪大雙眼:“什麽?!”
“你不知道嗎?”白新在酒吧裏稍微觀察過鄭俊的小圈子,但凡跟他親近一些的都比較強勢主動,眼前這位合夥人也屬于此類,鄭俊會被怎樣的人吸引可見一斑。
猜測而已,白新并不擅長分析人性,說這些是為了讓蔣雅周放棄拉郎配。
鄭俊不确定白新是否會如約來學校,問了問前臺得知他真的來了喜出望外,聽說蔣雅周也在接待室又是一陣頭疼。他躲進辦公室收拾桌子,把筆電裏裏外外清理一遍,結果蔣雅周還纏着白新不放,只好走過去:“白新,我下班了,走吧。”
“好。”
“哎哎哎!”蔣雅周坐在椅子上轉了一百八十度,踩住鄭俊,“無視我?”
鄭俊按住她的頭頂,縮回被踩得死死的腳,問白新:“吃宵夜嗎?”
蔣雅周只恨自己不穿高跟鞋不能把他釘到地板上,幽幽地說:“鄭俊,你是不是想死?”
白新握着鄭俊的手腕往上一提:“女生的頭發不要随便碰,蔣小姐,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鄭俊轉身要走,屁股挨了蔣雅周狠狠一腳,頭也不回地逃了。
“不好意思,她是我合夥人,太年輕了總耍小孩脾氣,肯定又說了些有的沒的,裝沒聽見吧。”
白新察覺到鄭俊在偷偷拍打鞋印,笑了笑:“她挺可愛的。”蔣雅周自始至終沒打探過他的底細,也沒關心過他的骨折,一直在說鄭俊如何如何,白新覺得很自在,“宵夜想吃什麽?便宜的話我可以請你。”
“我都是自己做,你想吃什麽?可以點菜。”
“不吃了,我晚上有工作才吃宵夜,不工作就不餓。”
鄭俊停下腳步,白新也停下,兩人只對視了一眼,白新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皺眉摸着身上的口袋:“你到底對我有什麽誤會?都說了我性欲低,性欲低怎麽出來賣?”
他遞來的名片上赫然寫着“新奧健身俱樂部高級教練”的名頭,鄭俊險些被尴尬沖個跟頭,借着往錢包裏塞名片躲避他的眼睛:“實、實在是不好意思,你長得太帥了,我又聽信別人一面之詞說你是淫棍,所以總往那方面想。是我的問題,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白新對私事守口如瓶,引發聯想并非全都是鄭俊的錯,被他一個勁兒的道歉簡直哭笑不得:“沒什麽,沒關系,我知道了你的工作地點,你也該知道我的,情報對等才公平。哪天想健身了可以去找我,我給你最低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