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假伊始,輔導老師的應酬便接踵而至,很多學生在模考中大有長進,欣喜若狂的家長便送禮請客以表感謝,拜托老師們在最後幾個月再助一臂之力。
這也是為什麽名聲在外的鄭俊只接精英班——學霸們上升空間有限,家長情緒相對穩定,很少需要應酬。
而這一年,他卻接到了最棘手的邀請。
吳佳文說:你和彭會也好久不見了,正好趁這個機會聚一聚。
他打着謝師宴的旗號名正言順,鄭俊如果拒絕,反倒欲蓋彌彰顯得心中有鬼。
鄭俊在床頭靠了一會兒,關了燈問枕邊人:“睡了嗎?”
“還沒。”
“下周三我有個學生請吃飯,能不能陪我去?”
“不能,我那天的私教課排滿了。”
鄭俊滑進被窩,側躺看着他的後腦勺:“你之前都是周三來我家睡。”
白新趴着不動:“那不是因為我周三有時間,是因為室友總在那天留女朋友過夜。”
鄭俊不肯放棄:“你哪天休息?”
“周一。”
“那我把時間改在周一。”
白新翻身坐起,抹了把頭發:“我是你的炮友不是保姆,你怎麽連跟學生吃飯都要人陪?就算需要人陪,那也是蔣小姐更合适,你的忙她肯定願幫。”
“蔣老師不合适。”鄭俊仰着脖子看他,“你認識Ken麽?酒吧裏的那個,他也會去。”
“你那個朋友,”也是難以割舍的前任床客,“學生請吃飯他去幹什麽?”
“他還是我學生的男朋友。”鄭俊喉嚨發幹,咳嗽一聲,“蔣老師和他一見面就要打嘴架,不然我也不會給你添麻煩。”
他邊說邊不自覺地往白新那邊蹭,眼中透出的光在夜裏像小狗乞憐似的,白新反而更想看到他被拒絕的反應:“你們三個互相認識,也都是正常關系,為什麽非要找個外人去攪局?”
“我、我跟我的朋友都上過床,Ken也不例外,所以……”
白新沒想到他真的承認了,忍俊不禁:“給我口一次我就陪你去。”
鄭俊沒有絲毫遲疑地掀開他的被子往裏鑽,卻被他攥着睡衣拎出來,按回床上吻住。
白新是軟的,鄭俊也是軟的,這個吻本身也沒有性的意味,鄭俊能感到白新嘴角上揚,似乎頗為得趣。
說實話,這對鄭俊也是愉悅的體驗。
接吻就應該獨立于性愛之外,發生在朝夕相處的兩人之間,才不突兀,才有基礎和滋味。
“為什麽突然這樣?”
“你讓我想起養過的寵物,很聽話的狗。”白新用鼻尖摩擦他的鼻尖,“一出現這種聯想,就沒法讓你下嘴了。”
鄭俊嘴角抽動:“可你還是吻我了。”
“吻你是因為你可愛。”白新拍拍他的臉,恢複慣用的入睡姿勢,“睡吧。”
“……”
鄭俊勃起了。
不明原因,就這麽勃起了。
鄭俊摸了摸嘴唇,悄悄把腦袋移回自己的枕頭,自顧自平複沖動,而一向神經衰弱的白新幾乎立刻陷入沉睡。
鄭俊第二天起床,他居然沒被驚醒。
白新骨折期間沒料理過發型,頭發長到一定程度趴在腦袋上,劉海遮住額頭,顯得整體線條都軟了。結果他剛拆下石膏就自己動手剃了個板寸,鄭俊回家看見,挨了一悶棍似的半天沒回過神。
半個月過去,他的頭發總算又長了一些。
鄭俊昨晚失眠,剛睡醒又沒什麽腦子,迷迷糊糊去摸他的頭發。
白新反手扼住他的手腕,手肘抵着喉管就着慣性掄在床上一氣呵成。
鄭俊胳膊都要被他扯斷了,本能轉動脖子又被壓住了頸動脈,感覺太陽穴下一秒就會像老化的水管那樣爆裂。
好在這絕望的兩秒很快過去,殺人的力道撤了,他被白新拖坐起來,捂着脖子咳嗽。
“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鄭俊從咳嗽的間隙掙紮出句子,“沒事、沒事吧?”
“我沒事。”白新剛才的舉動純屬條件反射,是先于大腦的本能,“你沒事吧?”
鄭俊擺擺手,去客廳接了杯水,艱難送進嘴裏又繃不住咳嗽從鼻子噴出,沖進衛生間拿來拖把邊咳邊擦。
“我來吧。”白新接過拖把,順手把他下巴和脖子上的水三兩下抹掉,“這也是我的住處,我應該分擔點家務。”
“謝謝。”鄭俊用咳嗽掩蓋笑意,白新跟彭會不一樣,後者懶散得要命,東西随便扔,煙灰随地掉,零食殘渣到處都是,跟在屁股後面都來不及收拾;白新則完全相反,一切物品固定位置,無不良嗜好,生活痕跡極其有限,而且會像水紋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就恢複原狀,他入住後增加的家務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不過添雙筷子多洗幾個碗的事。
鄭俊洗漱完畢,走到衛生間門口看見白新脫了睡袍只剩下背心內褲坐在床沿,閉着眼睛享受陽光,刮淨了胡茬的面孔回歸東方感。鄭俊幾乎被這場面懾住了,雙腿不聽指揮難以移動:“你刮胡子前後簡直是兩個人。”
“兩個人還是兩種人?”白新張開眼睛,轉身看他,“我是混血。”
“你染了頭發?”
白新起身走向他:“誰說混血就得混發色?我頭發長了這麽多茬,你什麽時候見過別的顏色?”
“也對。”鄭俊縮起下巴退後半步,躲避他突然湊過來的臉,看清楚了他的眼珠略帶點棕,但依然是東方人的棕黑色,沒什麽特別的,背心領口也只有寥寥十幾根毛發,還不如自己的多,“你的胡子肯定受影響了,眼睛鼻子也挺西式的。”
“還有尺寸。”白新雙手抓住門框把他扣押在衛生間裏,欺身讓他看了個透徹,“接着問。”
他嘴角勾着戲弄的弧度,鄭俊不想示弱,站穩了不再退:“混了哪國?”
“父親中美,母親中巴,到我就是三國混血。”白新用門框做起了俯撐,時遠時近,“我們家東方基因很強勢,都很難看出是混血兒。還想問什麽?”
再問就要碰觸炮友的底線了,鄭俊想了想:“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些私事?”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沒必要隐瞞。剛才誤傷了你,就滿足你的好奇心來彌補一下。”白新繃直胳膊彈開,彎腰拎起床上的睡袍,背心随着他的動作稍微提起,後腰的疤痕一閃而過。
鄭俊看在眼裏,選擇閉口不提。
白新打開電視換到早間新聞,端坐在沙發上盯着,分辨不出是在認真觀看還是神游天外。鄭俊端着兩碗面從他和電視之間橫穿而過,他才移開視線看着放在茶幾上的海碗:“不在飯廳吃了?”
鄭俊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邊看邊吃,多享受。”
這種邊吃飯邊看電視的懶散才是生活,但彭會吃飯十分不利索,湯湯水水弄得到處都是,被電視一分神情況只能更糟,白新雖然吃相差,卻吃得很幹淨,哪怕是面條也不需要擔心弄髒沙發。
一位無可挑剔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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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會雙手塞在外套的口袋裏,縮着肩膀站在樹幹後面,露出半張臉看着馬路對面對面魚貫而出的學生。吳佳文推着自行車走出大門,頓了頓,一轉車頭往平時相反的方向走。彭會伸直胳膊揮舞,似乎也沒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好與他隔一條馬路平行地跟着。
走到第一個人行橫道,吳佳文停下腳步,像是早就知道他在哪似的轉過頭,看着他跑過斑馬線:“外面多冷,怎麽不到裏面等我?到門口等也可以啊,躲在樹後面幹嘛?”
彭會跺掉鞋上的雪泥,隔着絨線帽撓了撓頭,帽檐下露出幾縷粉紫——他被店長捉着試用新産品,滿腦袋深淺不一的少女色:“突然覺得不該讓人看見你和社會上的人在一起。”
“說什麽傻話,每個人都是社會人,我也是。”吳佳文伸手捏了捏他後頸露出來的發茬,“說有急事要見我,怎麽了?”
彭會摸摸脖子,手指悄悄跟吳佳文的纏了一下:“下星期的飯,我不想去了。”
“那就不去。”
吳佳文不問原因理由,就這麽痛快地答應了,彭會不知如何繼續:“嗯。”
樹坑裏堆着矮雪丘,人行道中間的雪鏟光了但殘留着薄冰,彭會看着半步之外的地面,小心翼翼避免滑到,吳佳文卻一直看着他的側臉。
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彭會還是沒說話,吳佳文嘆了口氣:“這就是急事?”
彭會又“嗯”了一聲,腦袋轉向他,眼睑垂着:“你不回家嗎?這邊相反的方向。”
吳佳文看着紅燈說我送你回去上班再回家。
彭會隔着帽子搓搓腦袋,短促地吸口氣:“佳文,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和鄭俊,我們兩個好幾年前……”
他舌頭僵直,皺起五官頻頻張嘴,卻死活說不出下一個字。吳佳文替他說完:“交往過?”
彭會一個愣神腳下一滑,被他撈住腰扶穩,解開他的手退後半步:“你怎麽知道?”
“線索太多了,想不知道也不行。鄭老師不擅長撒謊,你也不擅長。”吳佳文笑了笑,“說出來心裏舒服點了?”
彭會的臉恢複血色,卻從蒼白走向赤紅的極端:“不是有意瞞你,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能理解,沒關系,所以你才不想跟他一起吃飯吧。”
“還有別的原因。”彭會起了個頭,又沒了下文,眼神游移直到交通燈的倒數提示音響起,“我和鄭俊,分手後也上過很多次床……其實不止跟他,還跟很多人,熟的不熟的……我特別不幹淨。”
“……”
彭會原本只想說清楚跟鄭俊的糾葛,卻剎不住車地承認了其他爛事,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在彼此的沉默中牙齒打顫,手心發燙,渾身發抖,恨不能一屁股坐在地上解放發軟的雙腿。
“走吧,綠燈了。”
吳佳文的聲音突破耳鳴傳來,他像是怕彭會跑了似的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單手推車走過馬路,把車扔到一邊面向他:“你又不是吃的。”
“啊?”
“你剛才的說法,好像是經歷過的人都咬了你一口,沾上口水又傳到我手裏。”
“本來就是……”
“胡扯!”吳佳文拔高聲音,“單身不管怎麽玩都是個人自由,你什麽都沒做錯!跟很多人上過床怎麽了?你從來不洗澡?從來不刷牙?還是得了性病艾滋病?”
“沒得。”
“那什麽叫不幹淨?!”
吳佳文太陽穴的青筋都繃了出來,彭會此前從沒見過他情緒失控,更沒遭遇過如此排山倒海的質問,想要反駁卻找不到突破口:“我很差勁。”
“什麽意思?”
“沒有學歷,也沒有好工作,沒有前途,還總是拖累別人。”彭會低下頭,“就比如鄭俊吧,一個徹頭徹尾的正經人,不戀愛就禁欲一輩子那種,是跟着我才進了鬼混的坑,所以說我人品也不咋地,反正從頭到腳就沒有半點可取的地方,我怕你跟着我學壞了。”
“交往這麽久我什麽地方學壞了?”
“沒,你一直很好,但是……”
“但是什麽?”
“萬一呢,萬一我一碰你就把混蛋勁兒傳染給你了呢。”
吳佳文失笑,臉上還殘留着怒容:“你在搞笑嗎?”
“別不信,”彭會心說我就是碰了李君林才開始濫交的,鄭俊回到煙臺就是沾上我才開始鬼混的,再往後就是跟我隔離開才出坑的,人渣就是可以通過肉體接觸傳染的,“這是人生經驗。”
“我沒看出你混蛋在哪。”
“我在你面前不犯渾,你太好了。”
“我把‘好’傳染給你了。”
彭會愣了愣,擡眼看向吳佳文:“這能傳染嗎?”
吳佳文笑出一口氣,跨上單車:“上車,去你家待會兒。”
彭會卻想一個人靜靜:“我得回店裏,寒假忙着呢。”
“忙的話店長不會放你出來。”吳佳文聲音裏滿是央求,“彭會。”
少年人的殺手锏一出,彭會只有服軟的份兒,在後座縮起腿小聲嘀咕:“我家有什麽好待的。”
吳佳文不搭話,右腳用力一蹬啓動單車,一陣風似的吹了出去。
平房裏的溫度跟室外不相上下,頂多沒有寒風刺骨,彭會插上電熱毯,蹲在小煤爐旁邊拾掇,費了半天力氣才點着有點潮濕的煤塊,坐在吳佳文身邊,手伸進被子下面暖和:“有什麽好笑的。”
吳佳文用腳把床頭的塑料垃圾桶撥到他面前,彭會第一眼沒反應過來,第二眼下去“噌”地起身端着就要往外沖。吳佳文大笑着拽住他,卸下垃圾桶放回腳下,幾團濕漉漉的衛生紙蜷縮在裏面,看起來頗為凄涼孤寂:“我們上床吧。”
彭會本來就一片空白的大腦此刻簡直要變得透明甚至消失,頂着鼻尖上瞬間冒出的汗珠瞪眼睛:“什麽?”
“我們上床吧,就現在。”吳佳文利落地脫下外套,把羊絨衫和套在裏面的保暖衣一起脫掉。彭會趕緊脫下羽絨服披到他肩上:“凍不死你。”
“我不冷,你試試。”吳佳文拉着他的手按在腰上,被冰得眉頭皺成一團。
彭會大為驚恐,何止手涼,腳也麻木了:“快把衣服穿好。”
吳佳文不松手:“我對你沒有吸引力嗎?”
“有。”彭會脫口而出,克制不住地盯着眼前這具介于青澀和成熟之間的肉體,“但你還沒成年,還要準備考試。”吳佳文的體溫幾秒鐘就溫暖了他的掌心,彭會忍不住擺動手指輕撫,“我也想跟你上床,早就想了。”
吳佳文湊過去,在兩人鼻尖相觸時遲疑半秒,含住他的嘴唇。
彭會回應了一下,低頭把嘴唇滑開:“等你過了生日再說,跟未成年上床不道德。”
“還有半年我就十八歲了。”
彭會避開他湊在耳邊的輕聲低喘,捧起他的腦袋,用額頭抵着他的,揉搓他的頭發:“差半年性質就不一樣了。”
“連鄭老師給的界限都是高考之後,你比他還晚。”
彭會頭一回聽他提到鄭俊而不覺得難堪,一時間不太習慣,幹咳一聲:“他是老師在乎高考,我是男朋友,比較在乎名正言順,我不想讓別人讓自己覺得是拐騙小孩。”
吳佳文也捧住他的腦袋:“混蛋才不會說這麽通情達理的話。”
彭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混蛋了,被你喜歡之後我也有點喜歡我自己了。”
吳佳文展開微皺的眉頭,也笑:“所以我這場失敗的色誘該怎麽收場?你得給我點補償吧。”
彭會把衣服塞進他懷裏:“免費給你做個發型。”
吳佳文套起毛衣,挽下高領,用手指梳理因為靜電蓬起來的頭發:“我要燙一個。”
“今天燙,明天你爸媽就拖着你去剪了。”
吳佳文站起身:“他們不管,高三了老師也不會管。”
“好吧。”彭會拉着他伸出的手站起來,被借機吻了一下。
“你親起來真舒服,跟你上床肯定也很舒服。”
彭會下身鼓脹到了極致,換做以前,早已不管不顧地跟對方糾纏到一起,哪還受得了言語上的挑逗,但他知道吳佳文這句話并不是在撩撥,只是單純地表達一種向往,像小孩子念叨暫時得不到的玩具。吳佳文已經得到了許諾,确定了實現的時間,兩人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到解放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