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彭會在公用電話上按下最後一位數字,整個世界安靜一秒,聽筒裏并沒有傳來預料中的關機提示,卻是打通的單調長音,一聲接一聲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消磨掉他的勇氣。彭會從來沒數過響幾聲才能被系統挂斷,也就不知道這折磨要持續多久,仿佛墜入無底深淵,只能空咽口水消極等待落進防護網或者摔個粉身碎骨。

“喂?”

他的預感一錯再錯,接起電話的不是吳佳文的父母,而是吳佳文本人。

“……彭會?”

吳佳文簡直像是辨認出了他的沉默,彭會握緊話筒,撬開牙關承認:“是我。”

對面的聲音略顯疲憊:“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沒事,就……太久沒見面也沒聽到你聲音,有點想。”彭會揉揉凍到麻木的鼻尖,“聽說你爸媽不讓你去輔導學校。”

“你問了鄭老師。”

“不是特意找他問的,”彭會急忙聲明,“湊巧碰見就随口問了問,怎麽說我也是你男朋友,關心一下總沒錯吧。你爸媽……”

知道我們的事了?

彭會張了張嘴,沒能把想說的說出口,“關你禁閉了?”

吳佳文長嘆一口氣,悶聲道:“沒有,是我自己不去學校的。”

“……”

“彭會。”

聽到他叫自己名字,彭會像臨刑的犯人那樣閉上雙眼——既然能打通電話又怎麽可能被關了禁閉,既然不是關禁閉,那中斷聯系就是吳佳文的決定,他不去學校也是為了躲避自己。

但吳佳文沒有宣判他死刑:“來找我吧,我在別墅。”

正月裏的街頭沒有出租車拉活,彭會在人行道上一步一滑地走了一段,察覺到時已經邁開腿在沒有積雪的馬路中間跑,幾次被前後駛來的汽車逼到旁邊又回到路中。空氣像冰錐似的刺痛氣管,迎面而來的風吹翻了帽子,彭會幹脆把圍巾也扯下來繞到手上,在自己後悔退縮之前,一鼓作氣跑到別墅區大門口。

吳佳文穿着厚重的羽絨服等在那裏,臉上是無奈的苦笑。

彭會想說點什麽,舌尖卻被凍住了,閉起大口氣喘的嘴走在他身邊。吳佳文握了一下他的手,放開:“這麽熱。”

“是你太冷了。”

吳佳文帶着鼻音“啊”了一聲:“說得對。”

別墅裏冰窟一樣,彭會跟着他上了二樓走進一間卧室,才看到了人類生活的痕跡:幾件衣服搭在床尾的矮凳上,床頭和窗臺都堆滿了學習用的書,掩映着水杯和泡面。

汗水正瘋狂帶走熱量做陪葬,彭會不由得縮起肩膀:“怎麽不開電暖氣?”

吳佳文拿起一件外套披在他肩頭,握住手臂緊了緊:“坐吧。”

彭會看了一圈,只有床上能坐,別扭地坐到他旁邊,仗着身上的衣服有很高的衣領,低頭避免餘光看到他。

兩人并肩坐了一會兒,吳佳文深吸一口氣又呼出,算是開場白:“我爸媽兩年前瞞着我離婚了,各自有了新的另一半。”他仰頭看着對面牆上的一副挂畫,嘴角微揚,“其實我很快就知道了,但我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他們有什麽期待我就去實現,絕不會讓他們失望更不會讓他們為難,所以我一直假裝不知情。”

彭會悄悄偏了偏腦袋,看他交握的雙手,那雙手正在相互較勁,隐約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動。

“我都能想象出他們的借口,無非是擔心影響我高考發揮,其實是他們沒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敢承認。”吳佳文頓了頓,“結果事到臨頭,他們還是沒臉承認,居然建議我出國。”

彭會的心髒猛地一哆嗦。

“多好笑,讓我争取清華的是他們,讓我出國的也是他們,好像這兩件事都很容易,立刻就能做到。”吳佳文笑笑,溫柔得一如既往,對着空氣輕聲道,“那我的計劃呢?我跟你怎麽辦?”

彭會死盯着地板不吱聲。

吳佳文挺直身體,向後倒在床上,枕着手看天花板:“我戳穿了他們,告訴他們我什麽都知道,還有我暫時不想看見這兩張臉。”

“所以你不去輔導班,還離家出走?”

“我沒離家出走,這兒也是我家啊。”吳佳文又笑,“他們知道我在哪,也能通過電話聯系上我,我只是盡可能不用他們的錢,包括電費。”他向天花板呵氣,看着半空迅速消散的白煙,“至于不去輔導班,确實是一種幼稚的反抗行為,我也不知道在反抗什麽,清華還是要考的,畢竟準備那麽久了。”

話好像說完了,空氣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凝固,兩人動作定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彼此都清楚還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彭會用舌尖舔開黏在一起的上下唇,清了清喉嚨:“為什麽不跟我聯系?”

回答他的是漫長的沉寂,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開口問過,但吞咽唾液的聲音終于打破僵局:“我指責了他們一個多小時,自诩從來沒叛逆過,從來都是循規蹈矩,然後……”吳佳文的聲音開始發抖,輕聲哽咽,“然後我突然不能确定,不能确定我對你是真心的嗎?還是我把你當成反抗的工具,當成一件不能讓家長知道的錯事,我……”

彭會下意識看他,他卻用胳膊壓住眼睛拒絕對視,咬緊牙關,喉結上下聳動。

“我可能是在利用你,彭會。”

彭會的手懸在他的手腕上方,縮了回去。

“如果我是在利用你,我的承諾就都是假的,那些好聽的話也全是假的。”吳佳文鼻音加重,大口呼吸,“所以我,不敢聯系你,不敢面對你,因為我可能是個騙子。”

彭會愣住了,他原以為吳佳文會提出分手,卻沒想到他是在因此自責,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他:“就算是利用,我也被利用得很高興。你又不是故意的。”

吳佳文不像他,他才是故意的。

“這樣對你不公平。”吳佳文握緊拳頭,“這樣,我們走不到最後。”

彭會握住他的手腕,卻難以拉開他的胳膊,于是放棄,在他身邊躺下:“你一直裝的像個大人似的,其實還是個小孩。”他長出一口氣,轉頭看着吳佳文,“真心實意也不一定走得到最後,變成仇人都有可能,我親眼見過這種事。而且,你确定你是在利用我嗎?”

吳佳文依然不願看他:“不确定,可是……”

“沒什麽可是,你沒利用我,”彭會認真地一字一頓,“因為你是特別特別好的人,你不可能憑着本能去利用別人。”吳佳文一陣未被說服的沉默,彭會想了想,問:“你想跟我上床嗎?”

“……嗯。”

彭會又問:“你要跟我上床嗎?”

“我不能……我還沒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利用你。”

“父母你已經明着反抗了,你也不想用我解決生理需求,我別的什麽都沒有,你還能利用我什麽啊?”

吳佳文愣了愣,喃喃道:“跟你在一起舒服,你從來都不要求我做什麽事。”

“這是利用我的原因,還是喜歡我的理由?”彭會撐起身,再次握住他的手腕,這一次,他拉開了吳佳文的胳膊,看到了少年濕潤的眼眶,“你把自己搞糊塗了,佳文。”

吳佳文呆呆地看着他:“我是不是特別幼稚?特別傻?”

一瞬間,彭會理解了昨天的鄭俊為什麽可以堅定地說出那樣的話,想要表達的一堆情感湧上心頭,努力想湊出一句屬于自己的臺詞卻又一個字都捕捉不到,只能向盤踞在腦海中的那一句妥協:“你就是我想要的。”

愛是一門學問,像吳佳文就是天才,似乎生來就知道如何愛人,愛情中的勇敢、溫柔、忐忑他都有;有些人就是蠢材,要用十多年的碰壁和懊悔才學會告別過去和重新開始,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才知道愛那麽柔軟,并非總能傷人。

漫長的一吻結束,吳佳文看進彭會的眼睛:“如果我們努力,走到最後也沒那麽難,對吧?”

彭會揉揉他的腦袋,疏于打理的頭發沒了型,毛茸茸的:“我在北京的工作搞定一半了。”

“啊?”

“你之前就說要考清華。我老板有個朋友在北京開店,缺造型師,當然還需要面試什麽的,時間上也不會剛好在你開學的時候,總之我……”

彭會的視界突然颠倒,吳佳文翻身把他壓住,再次落下一吻,埋頭在他肩膀無聲地笑:“你比我還傻,我考不上怎麽辦?”

“呃,會考不上嗎?”

“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吳佳文收緊胳膊,“放心吧,考上北京的學校沒問題。”

浙大是他的第二選擇,他原本想等高考之後志願塵埃落定,再拿着通知書說服彭會跟自己一起離開,但彭會已經走在了前面。現在為了彭會,他一定要在高考中拼盡全力,争取一個兩全其美的結果:“你真的很好,比你想象中的好幾百倍。”

從兩人相識到現在,彭會身上的煙味正越來越淡,接近于無,酒味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經常熬夜沉澱出的糟糕氣色也在慢慢消失。彭會從未提過,這一切只是在悄悄發生,但吳佳文是看在眼裏的,感受到的暖意也就更甚。

他身上的羽絨服太厚,抱起來沒什麽真實的觸感,彭會卻覺得滿足,滿足中又升起一絲怪異的情緒,當他終于意識到這是性欲,欲望便随着他的認知飛速膨脹起來。

“你還是回家去吧。”彭會打破這溫暖的沉默,收緊腹部試圖單方面沉入床墊拉開身體間的距離,“這麽冷,都有點感冒了。”

“今天就回去,明天我去輔導班。”吳佳文起身,向他伸出手,“比起跟父母怄氣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得靠他們。”

彭會抓住他的手起身,扯了扯外套下擺:“生活費還是盡量用我的工資,用他們的不太好。”

“嗯。”吳佳文拉下羽絨服的長拉鏈,打開衣襟把他包裹進懷裏,“再過八個月我就是成年人了,你知道我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吧。”

他裏面穿得單薄,勃發的欲望毫不掩飾地傳遞出來,彭會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我知道。”

心髒沒有長在人體正中,所以無論擁抱多緊,心心相印總是很難,同樣道理,性就太容易了,而避難趨易是生物的本能。但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時候,性就可以先放一放,等到時機成熟,再來一場愛不缺席的開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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