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向鄭俊讨教的學生禮貌地說了句“謝謝老鄭”,裝起書本走出教室。鄭俊随意看了眼門口低頭收拾,頓了頓再次看過去。
“佳文?”
吳佳文走向他:“老師。”
他報的是周末特訓班,周四出現在輔導學校肯定是有什麽事必須盡早告訴鄭俊,可看他的表情又跟平時一樣。鄭俊坐在旋轉椅上,腳踩地面稍微用力轉了九十度:“找我有事嗎?”
吳佳文摸摸鼻尖:“彭會在北京找了份工作,下周五動身。”
消息來得突然,鄭俊一愣,反應過來:“哦,對,你要考北京,他當然得跟着去。兩個月的異地戀,受得了嗎?”
吳佳文不明說彭會去北京的原因,就是擔心有秀恩愛的嫌疑,但鄭俊坦然不避諱,完全站在長輩的立場,氣氛遠沒有預想中的尴尬。他松了口氣,微笑起來:“才兩個月,考幾次模考就過去了。彭會臨走前想請幾個熟人一起吃頓飯,問你能不能去,可以帶上你那個朋友。”
已經太久沒有人在鄭俊面前提到白新了,鄭俊抹了把額頭笑笑:“我倒是想帶他。”
吳佳文以為他在顧忌自己,補充一句:“我不去。”
“啊,這倒無所謂。”鄭俊站起身,“具體的時間地點讓彭會自己告訴我,不敢當面說可以打電話發信息,居然讓你在中間傳話,他怎麽想的。”
吳佳文跟在他身邊:“他說好像不認識你了,不知道該怎麽跟你打交道。”
“我也不認識臉皮這麽薄的彭會。”鄭俊拿出手機,點幾下貼到耳邊,聽到提示音立刻挂斷,“我又沒跟他絕交,有什麽不好打交道的。”
吳佳文笑着替彭會抱不平:“老師,你這都算騷擾電話了,響一聲就挂,哪怕他正在玩手機也接不到吧。”
“啊?”鄭俊剛才只是機械的慣性行為,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打了個電話出去,回過神看見手機屏幕上的“新”字刺眼,返回通訊錄跳出X字段,滑到彭會的名字,“我剛剛不是打給他的。”
鈴聲響了一陣,顯然是彭會在遲疑,但他終于接了起來:“呃,嗨。”
“嗨。”鄭俊打開辦公室的門,“飯局是哪天?幾點,在哪?”
“這……佳文沒告訴你?”
“我沒給他機會說。就算他告訴我了,我也得問一句都有誰吧。”鄭俊用肩膀夾着電話,把筆電放進電腦包,“馬上要出門闖蕩了,還這麽不靠譜。讓佳文出面算什麽?你才是該扛事的那個。”
“誰不扛事……”彭會惱羞成怒,“你這個從上海跑回來窩裏蹲的慫貨有什麽資格說我?”
鄭俊捏住鼻梁:“你跟我不一樣,你還要對另一個人負責。”
“鄭俊,”彭會小聲央求,“別當着佳文的面教育我,有話飯桌上再說。下周一晚上有時間嗎?六點半,老地方。”
鄭俊覺得自己好像幾百年沒跟人吃過飯了,不知所謂:“那是哪兒?”
“一九,芝罘區的一九。”
對白新的記憶又湧了上來,鄭俊移動腳步,背對吳佳文避免暴露情緒:“都有誰?”
“錢哥和樂樂,不想叫別人了。不過那什麽,”彭會說,“你可以帶上淫、阿新。”
“不合适。這頓飯是要給你送行的,你和他又不熟。”
“那你怎麽跟他解釋?他一見我就那種态度,護食似的,知道你出來跟我吃飯還不炸了?”
“都是成年人,能說得通。就這樣吧,周一見。”鄭俊挂斷電話,松開眉心調整表情看向吳佳文,“好了,快走吧,他還在樓下等你。”
吳佳文愣了愣:“你怎麽知道?”
“聽見他那邊有麥當勞的新品推薦廣播。”鄭俊放下挽到手肘的襯衫衣袖,系起袖口,“這還好點。如果你大晚上的跑來替他約我,他自己在家裏坐着,就太不像話了。”
“別對彭會這麽苛刻。”吳佳文笑道,“那我先走了。”
鄭俊目送他離開,取下衣架上的西服。
白新離開的第一天手機就是關機狀态,關機提醒很快又變成了空號提示,他已經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快兩個月。
鄭俊在褲兜裏摸到車鑰匙,突然起了一個荒唐的念頭,懷疑是手機放在口袋裏忘了鎖屏,巧合之下誤操作改錯了白新的號碼。
他立刻拿出錢包翻出健身房的名片,一行手寫英文映入眼簾。
鄭俊怔住了,自從辦了健身卡,白新的名片就一直躺在錢包的夾層中,上次看到時上面還沒有任何字跡。
仔細看也不全是英文,是一個電子郵箱。
鄭俊抹了把臉,打開手機郵箱卻無論如何都沒法順利輸入收件人地址,扯開電腦包拿出筆電。
他把鼠标移到郵件主題一欄,單手撐桌彎腰看着空白的輸入框,手指接觸到鍵盤他才發覺自己并沒有千言萬語要說,只有最重要的一句:
我是鄭俊,你在哪?
白新沒有電腦,排斥網絡,手機關機,指望用電郵聯絡上他簡直像個笑話,更不能奢求他立刻看到郵件。鄭俊心裏清楚,卻死死盯着郵箱界面不肯移開視線。
但反饋立刻有了,是系統的退信提醒。
鄭俊把臉埋進右手手掌,聳起後背深吸一口氣,慢慢坐進椅子。
他手腳冰涼地垂頭僵坐,任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個回合,在它又一次震動時接起放到耳邊:“喂。”
“還不睡?”
鄭俊瞬間坐直,浸入冰窟的心髒重新開始給身體泵送溫熱的血液,看一眼手機屏幕,號碼來自廣東:“白新。”
“鄭老師,”白新的聲音回應他,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口音,“我在老家,找我什麽事?”
“……沒什麽。”鄭俊垂下眼睑,嘴角微揚,“事情解決了就早點回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什麽。”
白新笑了笑,氣息穿過嘴唇透過聽筒傳到他耳中,仿佛吹動了耳廓上的絨毛,順着脖子溫暖了胸口:“知道了,早點睡吧。”
“好,晚安。”
“晚安,鄭老師。”
鄭俊等他挂斷,合起筆電趴在上面無聲地笑了一會兒,又想到該問他舊號還用嗎,打了回去。
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響起:“喂?”
鄭俊沒有防備,卡了一下:“你好,我找白新。”
“你打錯左。”
對方用的是方言,鄭俊多用了幾秒反應他在說什麽:“請問剛才有人借您電話用嗎?”
“都話你打錯左咯,癡線!”
鄭俊沒來得及多問一句電話已經斷了,茫然過後卻對這難以置信的事實失笑:白新既然能收到退回的郵件,利用陌生人的手機號碼也肯定不是難事。無所謂他是什麽人,無所謂他去處理什麽事,只要他毫發無傷就好。
四月份了,日落時間越來越晚,六點半了天還亮着。鄭俊停好車,隔着馬路看見錢衛站在一九燒烤的臺階下面抽煙,走過去打招呼:“錢哥。”
錢衛又抽一口,在垃圾桶上撚滅:“喲,看看這是誰。”
“就咱們倆來了?”
“你最晚,Ken和樂樂在裏面呢,我出來抽根煙,不饞他們兩個戒了的。”錢衛眯着眼睛打量鄭俊,上手握了握他的胳膊,“壯了不少啊,天天跟阿新做俯卧撐是麽?”
鄭俊握拳在嘴邊幹咳:“最近往健身房跑得勤”
“閑得跑健身房也不來酒吧捧個場,不夠意思。”錢衛笑道,“有伴了也該出來約會吧,還是說你被他的摳門傳染了。”
“他工作忙。”
涉及到工作這樣的私人問題,錢衛就不再深問。兩人走進飯店,這個時間客人不多,四個人居然也要到了一個包間,彭會和洪樂東正在埋頭狂吃毛豆。
錢衛問:“你們倆幹嘛呢?”
他一出聲,兩人同時停下不吃了。
洪樂東說我們比賽呢,看你回來之前誰吃的毛豆多。
“二貨,他算計你呢,你吃這麽多毛豆待會兒還怎麽吃串?喝兩瓶酒就飽了。”錢衛拖開椅子坐下,“你還真以為叫樂樂就是活潑可愛的小年輕了。”
洪樂東抽張餐巾紙擦淨手指:“我就是活潑可愛的小年輕。”又向鄭俊一擡下巴,“阿俊。”
“樂樂。”
洪樂東剛進圈子的時候叫樂樂,現在年近四十了依然硬逼着人叫他樂樂,其實為人穩重可靠,在小圈子裏算是家長一樣的人物,跟錢衛一樣。鄭俊突然意識到彭會這場酒席的選人标準:除了自己,只有錢衛和洪樂東在他宣布從良後沒撺掇引誘他回到原來的狀态,有時候鄭俊不在場,他們還時不時袒護着。
跟濫交圈子劃清界限的彭會,是真的要走向新生了。
彭會沖鄭俊笑了笑,鄭俊也回以微笑,洪樂東把他面前的空杯倒上酒:“脫單不跟組織彙報,罰一個。”
鄭俊老實喝了。
洪樂東又給他添平,端起自己的:“恭喜脫單,敬你一個。”
鄭俊無奈:“今天的主題是給Ken送行,為什麽沖着我來?”
他話音剛落,面前的杯子又滿了,洪樂東也給右手邊的彭會倒滿,站起來:“這個是恭喜你們兩個掰扯清楚,Ken也好阿俊也好,跟着你們倆的新郎好好過。”
“新郎。”錢衛豎起拇指狂笑,“樂樂你簡直了。”
“別笑,這頓飯我要把你們仨都灌倒。”洪樂東一飲而盡,彎起食指刮掉上嘴唇的泡沫,“錢哥,別以為我看不出你也瞞着組織脫單了,雖然不知道跟誰。”
錢衛不否認,仰頭幹了,調轉杯口向下:“叛徒自罰一個。”
洪樂東不肯放過他:“小年輕喝一個就夠了,大齡中年沒這麽好混過去。除非你幫我介紹個好對象,怎麽樣錢哥?”
“你就鐵了心的不想找,我還不知道你?”說話間錢衛又喝了兩杯,“打住吧,請客的還一句話都沒說呢,你先跟人喝上了。”
洪樂東舉手投降,三個人都看向東道主,彭會咧了咧嘴,清清嗓子站起來:“既然剛才樂樂提到,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阿俊,當年你剛回煙臺,我知道你肯定看不起我,所以才帶你進這個圈子,把你拉到跟我一樣的水平。”
錢衛跟洪樂東對視一眼,拉住彭會的衣服往下拽:“這些話留着喝醉了說,現在還沒到時候。”
“沒事,錢哥。”彭會站好,依然筆直地舉着酒杯,“我把你變成了你最不會變成的那種人,是我自私王八蛋,對不起。”
鄭俊跟他四目相對,笑了笑站起來:“別大包大攬的,過去的事都是你和我兩個人的錯,我可能也想給自己找個理由繼續跟你在一起。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你最開始跟佳文在一起有別的原因,我還得謝謝你。”
彭會眼神一動,眼圈有點泛紅,鄭俊傾身與他碰杯:“再說結局不是挺好的麽,你有佳文,我有阿新,而且我們還能坐下來喝酒吃飯。祝你和佳文感情順利。”
“對嘛,這才是重點。”洪樂東也湊熱鬧,“你這屬于私奔,必須真心祝福,是吧錢哥。”
“那必須,趕緊多喝幾杯吧,這氣氛也太沉重了。”
四個人齊齊碰杯,彭會用口型對鄭俊說了句“謝謝”。
鄭俊用口型回他:不客氣。
無所謂過去有多麽不堪多麽混亂,無所謂是誰該為此道歉還是道謝,他只知道過去的一切都把白新帶到了自己身邊,他現在只盼着自己的新郎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