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1)

“喂,你好……”陳雲杉眼睛沒有離開電腦,聽見電話鈴聲響起,就順手接了起來。電話中是個陌生而又輕快的男聲,絲毫沒有距離感地在問他是不是陳雲杉。

“嗯,我是。”陳雲杉把手機從耳邊拿開,視線這一刻也從屏幕上的郵件轉移到手機屏幕上,是一串來自于家鄉歸屬地的陌生號碼。“您好,您是哪位?”他對不熟悉的人,表現出來的是一貫禮貌而又有分寸。

“我你都不記得了啊。”男聲笑吟吟的,對于他提出的疑問并沒有任何介意和埋怨的情緒,“我是張檸呀,就是一中的張檸,你同學。”

“張檸。”陳雲杉用微弱到只有自己能聽得清的聲音低吟着,想起了曾經總是坐在第一排的小個子男生,幹幹瘦瘦的,“哦哦哦,記得記得,當然記得。”陳雲杉寒暄着,嘴角挂上了一絲笑意,從窗口看向院子裏冒了綠意的植物以及附在牆上開着的薔薇花,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了呀。”

對方聲音中隐藏着的笑意更大了,“聽說你在北京,還不錯吧?”

“是,還行吧,混口飯吃。”陳雲杉謙虛道,接到很久不見的老同學的電話,不知道為什麽心中起了某種牽挂,這種牽挂像一簇火苗,在他心裏燃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把自己陷入到藤椅中,視線也伴着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轉移到天花板上,問:“怎麽了?有事嗎?”他以為對方需要他幫什麽忙才打這個電話。他一向慷慨,不太抗拒周圍相交或深或淺的人的求助。

“哈……”對方先笑,才說:“下周末有空的話,方便回來一下嗎?是這樣的,賈國偉從國外回來,他提議說想跟咱們初中幾個玩得好的同學聚一下呢,是他拉出來的名單,讓我負責聯系,我輾轉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你的電話。”

聚會啊。

不知道為什麽,陳雲杉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笑意彎彎的臉,如果有可能的話……

陳雲杉坐起身,從面前的電腦上調出來自己的工作計劃表,剛好下周末并沒有什麽太重要的安排,倒是可以騰出來一、兩天的時間回去一趟。

“好。”陳雲杉沒猶豫,答應了。

或許在這個同學聚會上能見到他一面。

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小秘密,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無人知曉。

可他并沒有問張檸那人是否在賈國偉拉出的名單裏,他希望是在的,因為那麽招搖、那麽會發光的一個人,誰會不喜歡不親近呢?當年賈國偉也和他關系很好的。

不過他們分別的二十年間,見面次數可以說用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離現在最近的一次見面,就還算高中時他與自己打過一次招呼,簡單的一句對話,對他露出一個極其漂亮的笑,幹淨而又純粹。

這個笑,陳雲杉一直珍藏着。

後來輾轉聽說對方已經結婚生子,日子似乎過得也很幸福。于是他便輕輕的放下了,将那份從未說出口的喜歡深深的藏在了心裏。時間久了,陳雲杉以為自己經過這麽多年已經忘了對對方的喜歡,可如今張檸一個電話,他卻發現自己不僅沒忘,竟然還如當初一樣的悸動。這種情緒,就像今天春日的暖陽,透過家裏這片落地窗,照在胸口,融了心間的蒙了多年的冬雪。

他記好了張檸說的聚會時間地點,擎着手機給助理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幫自己訂好酒店,又開始處理公司的業務了。

原本心無旁骛的他,被一塊小石子激起了心中的漣漪,伴着桌旁放着的咖啡香氣,他陷入到一種無比雀躍的情緒當中去了,再也無法平複。

陳雲杉心裏很清楚,這次聚會,運氣好的話他只能見對方一面,吃頓不鹹不淡的飯,彼此留個電話,還能加個微信,之後便就是看他在朋友圈裏肆意的曬妻子曬孩子曬自己完美的婚後生活。也或者這些都沒有,陳雲杉都不知道他那種人,結婚了之後,會不會變成那種對家庭牽腸挂肚的好男人,也可能還是初中時候那副對誰都不鹹不淡的德性。

陳雲杉絕對不是那種長相特別出衆的男人,他身高175公分左右,因為工作太過拼命,飲食不規律,有些淺表性胃炎造成的消瘦,單眼皮,兩道還算英氣的劍眉,鼻梁不高不低。不過他勝在了氣質上,因為這種東西會随着年齡和閱歷慢慢的積累和沉澱,現在的他,舉手投足非常自信,目光堅定,是那種走到哪裏也是會被注意到的人。

可面對這次聚會,陳雲杉還是緊張的,特地準備了一身不特別隆重但也是精心搭配的行頭,黑色的牛仔褲,灰白條紋的立領襯衫,外面是今年的新款黑色風衣,頭發被認真打理過,每一根頭發絲都規規矩矩的。他還在手腕間戴着一塊價值不菲的表,是全球數量只有幾百塊的限量款——這倒不是為了顯擺,只是因為那人從小家境殷實,讀書那會兒,陳雲杉還住廠礦分下來的筒子樓時,對方就已經住在海邊的大別墅了,據說他的衣服更是從國外買的,每一件都是價值不菲的名牌。正因為他抱着一線如果能剛巧見到他的希望,至少還能就這塊手表聊點什麽,可以很好的避免尴尬。

陳雲杉走進酒店之前,對着後視鏡很好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當那扇沉重的大門被他推開後,便看見屋子裏已經坐了十來個人,有男有女,還真都是念中學時和賈國偉玩得還不錯的同學。

大家整齊的在往不惑的年紀上奔,臉上發間都有了歲月的痕跡,再也不是幼稚和青蔥。他們有的開始發福,有的發際線後移,有的甚至已經認不出年少時的模樣……自己也有了很多的變化,他不知道別人還認不認得出來他。

他用目光快速掃了一圈,并沒有看見想見的人,便頓感失落。

“啊,陳雲杉來了。”張羅這次聚會的賈國偉正坐在門對面的主位,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向他,下一秒就握住了他的手,然後是個大大的來自西方的熱情擁抱。“好久不見啊,感覺你都沒怎麽變。”

“誰說的……”接話的是張檸,他就坐在門邊上,也起了身,對賈國偉,更是對在場的人說:“別看咱們陳雲杉念書的時候不起眼兒,現在可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拿的是年薪,在北京都有個小別墅住着的。”他的話到沒有什麽嫉妒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你們看,我能請到這樣的人”的炫耀。

“哪的話,是郊區。”陳雲杉謙虛道。他剛跟着師父在北京打拼那會兒,北京的房價還不像現在這般恐怖,他的師父浸淫商場多年,眼光一向獨到,相中了郊區的新建別墅,偏要拉着他一起買,他想着自己孑然一身了無牽挂,未來再回自己家鄉的概率極低,就不顧家中其他親戚的反對,毅然決然的把已經過世了的父母留下來的兩戶房子賣了,還從師父那裏借了些錢,便在師父家隔壁買了一戶下來。要知道,他現在住得地方,剛開始還是一片荒蕪,沒有任何配套設施,白天都能看見成群的烏鴉在飛,進個城開車都得一個半小時。而現在,早已不一樣了,地價一漲再漲,周圍有了很多大型商超,人也越聚越多,反倒沒了昔日的肅靜。

可即使這樣,這在外人看來也是夠唬人的,北京的別墅啊,那是什麽概念啊,是有些人一輩子、甚至是下輩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賈國偉聽張檸這麽說,愣是上下打量了他半天,直把他盯得發慌,“真的沒想到,咱們班還就屬陳雲杉混得好。”

“對對對……”周圍一片應和聲。

其實陳雲杉不太喜歡這樣有種類似于讨好的熱情,可因為他常年應酬培養出來的社交習慣,出來經常都要帶不僅僅兩幅面孔示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于是趕緊扯出一抹笑意來應付,敷衍道:“哪兒的話,我就是餓不着。”

“哈哈……”賈國偉爽朗的笑着,一如當年,在學校時的叱咤校園的張揚,而陳雲杉不過還是坐在他旁邊那個幹枯瘦小、學習成績很一般的不起眼的小男生。

陳雲杉被拉着在賈國偉身旁落了座,如今自己的身價,就連參加同學聚會的待遇都不同了。聽說還有人沒來才沒有開席,這邊一邊應和着許多年沒見的同學的問話,一邊還留了份心思給那扇沉重的門,每每有人進屋都期待那個人的出現,可直到那扇門最終出入的只有服務員時,陳雲杉才把那份心思收了回來,徹徹底底的斷了自己的那抹期望。

沒見到對方,或許這也在情理之中的,陳雲杉突感自己太過自作多情,甚至還有些羞愧。

與其這樣刻意,還不如直接要了對方的聯系方式,親眼見一次來的果斷,搞什麽人為制造出來的驚喜呢?

五星級酒店的餐廳,烹調出來的東西不過如此,配菜的紅酒倒是還不錯,據說是在國外生活了多年的賈國偉親自選的。在座的同學大多混得都挺好,各自顯擺了一番之後,話題便始終圍繞着學生時代了。

在場這些都是初中那會兒的同學,僅有一、兩個與陳雲杉讀了同一所高中,還分屬不同的班級,其實大多數都與他沒什麽聯系,更談不上共同語言了。或許是因為初中的陳雲杉實在是太不起眼,有幾次聚會因為聽說那個人不到場,他沒去,再後來的聚會,組織者就把他直接從名單裏剔除了,硬生生的錯過和那個人有可能的偶遇。不過因為他曾經和賈國偉做過半年的同桌,也虧得對方重情義,還能記得自己,這才給了他一點希望,可如今也破滅了。

他雖然在工作上是足夠殺伐決斷的,可在情感上就顯得不夠争氣了,或許因為性取向上的原因實在是自卑慣了,所以才沒有主動追求過心裏喜歡了很多年的人,即使自己現在足夠配他,可還是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了。

從最開始的期盼,到後面的失望,陳雲杉本以為這場聚會會稀松平常的結束,誰知坐在他旁邊的賈國偉卻提起了那個人。

“張檸啊,那天你說陸銘灏怎麽了?你說要去忙,我就沒細問。”賈國偉舉着酒杯,遠遠的問了一句。

原本有些喧嘩的餐桌,頓時因為這個名字安靜了下來,十幾道目光都不約而同的投向了張檸。

張檸正用筷子夠着面前的魚,聽見賈國偉的問話,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了,筷子也放下了,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組織語言,頓了一會兒,才道:“去年一年,陸銘灏過得實在是……有點兒慘,或許咱們班的同學,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吧。”

零零星星的有幾個點頭的。

陳雲杉此時正想夾轉到面前的西芹百合,聽賈國偉提起來的名字如此之敏感,他擎着筷子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中,誰知張檸的回答,更讓他的心揪了起來。

賈國偉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卻顯得比陳雲杉還着急,搶先陳雲杉一步問了出來:“怎麽個慘法?”

“哎,我這也是在醫院當大夫,總能碰見陸銘灏,比你們多了解他一點兒。”張檸嘆氣道:“你們也知道,陸銘灏家從小條件就好,主要是因為他爸和他叔倆人合夥開的那個廠子,早年間,他們家生意做得确實不錯,還有産品出口海外。結果有些人能賺錢,卻是擔不了太大的財運,盛極必反,他叔叔染上了賭瘾,時不時的就往澳門跑,不僅如此,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沒用幾年,就把廠子裏的那點家底敗了個精光,更是惹了不少官司。他們兩家再是親兄弟也做不到明算賬,被牽扯的,這生活也就跟着每況愈下了。”張檸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繼續說:“其實啊,陸銘灏他家在咱們高中那會兒還行,原本都是準備送他出國讀書的,誰知就在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經濟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賣房子賣地的就算是強弩之末吧,勉強維系。可等他大學畢業,基本上就是日薄西山,被家裏托關系走後門搞到一個學校做物理老師,後來結了婚,生了孩子,日子湊合着過得去吧。”

“啊……”

張檸又說:“最開始我們聚會也喊他,但他都不怎麽來,我還琢磨學生時代那麽光鮮、那麽張揚的一個人怎麽不願意和老同學坐在一起聊聊呢,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不想讓人看見他混成這樣産生的落差吧。”

這會兒,席間已經傳來惋惜聲了。

張檸的聲音愈發的沉了,“去年開春,他家不知犯了什麽太歲,先是他媽被确診為癌症,正準備做手術呢,他爸呢突然又心梗去世了,他這邊剛把父親的喪事辦完,自己卻因為疲勞駕駛出了車禍,受了重傷,一條腿險些廢了。你們以為這就結束了嗎?沒有!他這媳婦看日子過不下去了,趕緊跟他離婚及時止損,把孩子都給帶走了。這不,前幾天他媽也沒了。原本還說能籌點兒錢做手術把他那腿治治的,畢竟治好了還能多賺錢養活自己,現在……擎等着被醫院趕回家,就那家徒四壁的,什麽錢也拿不出來了。”

在此起彼伏的“這也太慘了”的感嘆聲中,陳雲杉徹底呆愣住了。

留在他心中的那個漂亮的笑容,此時卻變得鮮活起來,像一把抓手,把他心中藏着的過往的記憶,一并的拖了出來。

“陸銘灏,你去跟陳雲杉坐,成天就知道惹禍。”班主任抱着胳膊,一臉氣憤的将叱咤校園的陸銘灏安排在了班裏最老實的陳雲杉旁邊。

這才是剛開學啊,怎麽這人就把老師氣成這樣?

陳雲杉還來不及反應,便眼睜睜看着這個長着一雙桃花眼的帥氣男生,吊兒郎當地坐在了自己旁邊,然後熟練地抛給他一個眼神,那意思是:“以後互相照應着點兒。”

陸銘灏這個人在學校實在是太出名了。

從初中入學那天起,就從來都不會穿校服,也不太聽老師管教,上學下學是家裏司機接送,經常遲到早退打架,校規校紀在他眼裏不過就是個屁。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又陽光,迷倒了學校的一群女生,他卻從來不拈花惹草,十分潔身自好,這反倒惹得女生更加瘋狂。

他把書包随意塞到桌格裏,嘴裏嚼着口香糖,掏出班主任教的語文書,便在書上趴了下來,帥臉就這樣擺在了陳雲杉這邊。

“陸銘灏你可真是……”班主任氣不打一處來,可又拿他沒辦法,畢竟陸銘灏的人生就像開了挂,除了家境好,成績還始終排在全校前十名。

他們這所學校,一個學生能被老師重視有三點:一是有錢,二是有權,三是學習好。

陸銘灏占了兩點,陳雲杉一點沒占上,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

那會兒的陳雲杉膽小還瑟縮,他自卑的性格在此刻發揮的淋漓盡致,根本不敢和陸銘灏對視,一是擔心惹到了這個人會被欺負,二是他覺得自己不配。

他沒敢跟陸銘灏打招呼,心髒砰砰砰的一頓亂跳,假意與一道物理題作鬥争,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更搞不清浮力重力這些東西了,陸銘灏見了,倒是一下子來了精神,抓過他手裏的筆,三下五除二就解好了題,然後把筆扔回去給他,補了一句:“你可真笨。”陸銘灏的聲音輕飄飄的,是變過聲的青春期男聲,卻有一種撩人心弦的魔法,在陳雲杉耳中絲毫不覺得這是對方在諷刺他。

陳雲杉的臉瞬間變得通紅,主要是因為他心動了,一種十分異樣、十分欣喜的甜蜜。

一直以來,只敢遠遠看陸銘灏的陳雲杉,此刻卻與他坐得這麽近,就跟一場夢似的。他的心髒沒節奏的跳得厲害,腦子裏甚至還有在數學補習班聽和陸銘灏玩得很好的同學吐槽陸銘灏說他把他爸養的熱帶魚給烤了之後,被他爸從樓上追着打到樓下的轶事。

“謝謝。”陳雲杉抖着聲音說,陸銘灏大手一擺,趴在課桌上繼續睡覺了。

初三的課程實在緊張,可陸銘灏卻跟沒事人似的,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然就是帶一把西瓜刀讓陳雲杉幫忙用報紙包好并塞到他衣服裏,他好在放學之後出去打群架。其實他們的交流并不多,并且也僅限于此。

也就短暫的一個半月而已,陸銘灏一共跟他講過不超過二十句話,幫他解決了一道數學題和一道物理題。

後來,陳雲杉的同桌就被換成了賈國偉。

再後來,他們就畢業了。

陳雲杉考去了一所三流高中,陸銘灏進了市重點。

懵懵懂懂的陳雲杉覺得自己不太正常,可這種分別剛好讓他斷了自己的不正常。

事與願違的是,陸銘灏的狐朋狗友有在陳雲杉的學校讀書,放月假的周五會多半天休,陸銘灏就會騎着被他擦得锃光瓦亮的山地車來找朋友,他一如初中時,張揚地坐在自己的車上,單腳點地,另一只腳踩在腳蹬上。他就這樣明晃晃地杵在學校門口,穿着光鮮的衣服,耳朵上挂着兩條耳機線一直延伸到褲子口袋裏——應該是最新款的Walkman,跟着節奏搖頭晃腦的等朋友放學,這過程中,也順便接受這所學校女生目光的洗禮。

許久不見,陸銘灏更帥氣了幾分,甚至因為脫了身上藏着的稚氣,一雙桃花眼似乎随着年齡的增加,目光變得更深邃了一些,似乎更有一點“成熟”男人的味道了。

初中生和高中生已經不是同一個概念了。

這也成了陳雲杉每個月的期盼,他開始盼着每個陸銘灏能來的周五。他來了會欣喜,不來會失落。

其實陳雲杉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不正常”更甚了。

有一次夢想竟然成了真,那天陸銘灏心情似乎不錯,遠遠看見了陳雲杉,他笑着揚起手跟陳雲杉打了招呼,問他:“還不錯吧?”

“挺好的。”陳雲杉紅着臉回答他。

和陳雲杉一起出來的同學用胳膊肘碰碰他,問他這人是誰?

陳雲杉沒答,目光一直停留在陸銘灏身上。

正午時分,陽光打在陸銘灏的臉上,他的笑将那雙漂亮的眼睛渲染得暖意融融,沒了往常要去打群架時的戾氣,沒了對老師的不屑,沒了家世帶給他的驕傲。他們就只是同學,曾經在一張書桌後面相處過一個半月的同桌。

陸銘灏的笑,仿佛一張照片定格在了陳雲杉的心中,伴随他走過二十年的奮鬥歷程。如今他已過而立,孑然一身,偶爾翻出記憶裏陸銘灏的笑,仍然無比感動。

不過那次之後,陳雲杉就再也沒看過陸銘灏出現在他的學校門口了。

“陳雲杉,你想什麽呢?”坐在他旁邊的賈國偉見他不說話,關切問道。

“哦……哦,沒什麽,就有點唏噓,陸銘灏也太慘了。”陳雲杉小聲說。

“你是不是還和他同桌過?”

“嗯,在和你同桌之前。”

“人生啊,有高潮有低谷,他是前半生太得意了,現在跌了個大跤,也不知道能不能爬起來。”賈國偉感嘆着,舉起酒杯,碰了碰陳雲杉的杯壁,“老同學,咱們不談別人了,來喝酒……”

“好。”陳雲杉舉起杯子,抿了一口杯子裏的紅酒。

這時候他的耳邊傳來賈國偉的聲音:“我這次回國,帶回來幾項技術,不知道你們公司是不是用得到。”

難怪……會找他來參加同學聚會了。

陳雲杉回到酒店,先沖了個澡,洗去了一身的酒氣,人也變得清醒一些,他猶豫着撥通了張檸的電話,問到了陸銘灏的住址和電話。随後又跟助理聯系,說自己會在這邊停留兩天,公司有事情的話,盡可能的往後推推,實在推不出去的話就遠程處理。又說了和賈國偉約好的公事,說這幾天會發過去一個合作意向,讓他們先做好調研,等他回去要看報告。

助理沒什麽好奇心,聽從他的安排,兢兢業業的商量着幫他排好日程,便挂了電話。

酒店的便箋紙上留着陸銘灏的地址和電話,陳雲杉的字不算好看,頂算是簽自己的名字過得去。他師父說他心思重完全都體現在了字上,他還辯解說不是,其實如今看起來,還真的是這樣。

從地址上看,陸銘灏現在住在老城區的廠礦分的房子裏,那地方陳雲杉小時候住過,條件很差,即使這樣,據說這房子還是租的。因為在陸銘灏車禍後,沒辦法去上班的他,學校每個月就只給他開基本的工資,勉強夠維持生活,就這,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沒有還清。

陳雲杉不太敢想過去一身傲氣的陸銘灏,在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之後會頹廢成什麽樣,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去看看,或許他去看了,也正好斷了自己喜歡這個人二十多年的心思。

他始終覺得自己喜歡的只是陸銘灏的那副好看的皮囊,如果他那副皮囊不存在了,自己也會收起泛濫的愛心,果斷斬斷情絲……吧。

第二天一大早,陳雲杉就開車往陸銘灏的住所去了,總不好空着手,路過一家花店,他便把車停了下來。

他走進店中,店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穿着一件碎花圍裙,正擺弄幾支百合,他說自己要去看望病人,讓她幫忙包一束花。

店主挑了幾種鮮花的搭配,他都覺得不太好,于是指着花筒裏插着的百合花說:“就這個吧。”

他知道百合的花語和他此行的目的不太搭,但是他就是覺得記憶中陸銘灏和這百合氣質符合得很。

優雅,清冷,還有一絲絲的香氣。

店主讓他選好包裝紙便去忙活了,店裏正好播着一首他上學那會兒的老歌:“……過去讓他過去,來不及,從頭喜歡你,白雲纏繞着藍天,如果不能夠永遠走在一起,也至少給我們,懷念的勇氣,擁抱的權利,好讓你明白,我心動的痕跡……”

一首歌播完,花也包好了,陳雲杉帶着一種被這首歌影響了的複雜情緒,捧着花走出了店門。

“誰呀?”門內傳來略有些嘶啞的男聲。

陳雲杉突然間緊張起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懷中的百合都顯得燙手了,他可以坐在談判桌上談上千萬的生意,可為什麽卻無法面對心裏藏了那麽多年的一個人呢?他正要落荒而逃的一瞬間,門應聲而開。

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孔出現在了陳雲杉的面前,臉上胡子拉碴,頭發也過于長了,雜亂的趴在頭頂,只是那雙迷人的桃花眼依然奪人心魄,雖然已經沒了當年的青春羞澀和孤傲,可多出來的那麽一點憂郁卻更讓人欲罷不能和心疼。

陳雲杉這個膚淺的顏控,再一次的食言了。

他做不到不去喜歡這個人。

“你是?”

陸銘灏的提問讓陳雲杉收回了亂飄的心神和唐突的眼神。

還不等陳雲杉回答,陸銘灏看着他說:“陳雲杉?”

“對。”陳雲杉答,心中不免有些雀躍,對方竟然還記得他。

“進來吧。”下一秒鐘,陸銘灏轉身回屋,陳雲杉這才注意到他腋下拄着的拐杖,以及他身上那一身破舊而且有些髒污的衣服。

他邁腿進去,房間窘迫而又殘舊,還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擺設甚至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家具,特別有年代感,陳雲杉都覺得陸銘灏從小可能都沒用過這些玩意。

“你坐吧。”陸銘灏指着桌子後面那張分辨不出原本顏色的椅子。

陳雲杉看了看,并沒有坐下來,倒不是嫌棄,他只是覺得站着方便他落荒而逃。他把花放在桌子上,這束純白的百合和這間房子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張檸一早給我打電話說你要了我的住址和電話,說你有可能來看我,我想了半天你是誰。”陸銘灏沒太在意陳雲杉的舉動,他的聲音裏伴着一絲冷漠,坐在一張簡易的行軍床上,受傷的那條腿就那樣伸直的放着,有種說不出的頹喪。

這一番話讓陳雲杉如墜冰窟,尴尬的扯出一抹苦笑道:“我聽說了你的事兒……”

“覺得同情是吧?”不等陳雲杉說自己的感受,陸銘灏便把話接了過去。

“沒有。”陳雲杉無力的否認着,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踢翻了角落裏擺着的一溜酒瓶子,這些玻璃制品就跟保齡球瓶似的全都倒了,“叮叮咣咣”的響了好一會兒,趁着還沒徹底安靜下來,他收拾起了慌張,用那種跟對手談判的架勢看向了陸銘灏:“我今天來是想幫你。”

他自覺自己的目光十分淩厲,可迎向陸銘灏的那雙極好看的眼睛時,卻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不解,他以為自己說的話陸銘灏沒聽見,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想幫你治病。”

見面之後可能不再喜歡陸銘灏的那種心思不僅沒了,反而對于陸銘灏的喜歡卻更重了,不是陸銘灏所謂的同情,只是因為陳雲杉覺得,以前那般好的陸銘灏不該這樣頹廢的過完後半生。

“你是慈善家嗎?”陸銘灏直直的逼看他,嘴角還挂着一抹戲谑的笑,似乎已經看淡了生死一般。

陳雲杉卻沒逃,勇敢的回看——這是他小時候不敢做的事情,非常篤定的說:“我只是想幫你。”

……而已。

又是一年春來到,繁忙的北京早已比他的家鄉先一步有了綠意,就是滿城飄的楊柳絮實在是眯眼睛,太惹人心煩。陳雲杉家這邊的郊區還好,綠化樹種都已經優化成為銀杏啊、紅楓啊、紫槐啊這類的景觀樹,空氣都要比城裏的好一些。

陳雲杉開完了會便匆匆的往家趕,約好了醫生是今天下午四點鐘幫陸銘灏做物理治療,估計到家接上陸銘灏剛好就能趕上。

一路坦途,到家時還比預期早了十分鐘,他舒出一口氣來,因為等會兒還要出去,就沒把車開進車庫,直接停在門口,接着緩步開門下車。

由于白日漸長,此刻的太陽還挂在天上,斜斜地照在他家外面的花牆上,形成一片極好看的景色,他沒空欣賞,推門進院子,過了錦鯉池子,就看見陸銘灏和他師父在落地窗前喝茶談笑,一抹熟悉的笑意挂在陸銘灏那張成熟好看的臉上,只因為這抹惬意的笑,陳雲杉覺得自己付出的所有都很值得了。

其實,經過這一年的相處,他早就意識到一點,那就是陸銘灏的性格啊生活習慣都不是他臆想的那種溫柔,他們就像紙婚的夫妻,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吵得急頭白臉,陸銘灏那執拗的性格真的要比做生意還難搞定,但多數都是陳雲杉先一步妥協,他知道,寄人籬下的陸銘灏是在用僅存的自尊在跟他抗争。

這一年中,并沒有幻想中的表白,陳雲杉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兩個能不能算是朋友,從頭到尾都是他一頭熱的在找北京最好的骨科醫生和理療機構,兩人說話最多的時間除了争吵,那便是探讨治療方案什麽的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陳雲杉給陸銘灏花了太多的錢,除了治療費用和基本的生活費用,他還幫陸銘灏還清了能徹底壓垮一個人的巨額債務。

陸銘灏的自尊有些無法承受了。

但是精心的付出還是有效果的,畢竟北京聚集了全國最為精良的醫療力量,慢慢的,陸銘灏可以不借助工具行走,出門不用帶麻煩的輪椅和拐杖,他也不再如剛來時頹喪,臉上有了笑容,甚至還戒掉了酗酒的毛病。陸銘灏在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有提過幾次讓陳雲杉記好賬,等他徹底好了,就去工作還錢,說是不想欠他太多,陳雲杉都擺手說罷了。

如今,能讓他放下芥蒂的展顏而笑,就真的是很偉大的勝利了。

陳雲杉收了心,笑着進了屋,還不等他跟師父打招呼,老爺子先一步站起身來,似是知道他們要去做治療,便招呼着要走。

送走了客人,偌大的屋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空氣好似凝結了一樣,突然間找不到什麽話題了,只是挂在陸銘灏眼角的笑意還沒散,陳雲杉覺得不那麽慌張了。

沒錯,陳雲杉在單獨面對陸銘灏時還是有些心虛的瑟縮,他怕陸銘灏看出自己的心思。

不過他們這種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可能就要到盡頭了。今天,是最後一次物理治療了,醫生說,以後按時複查,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可“我喜歡你”這簡單的四個字,他至今不敢開口。

“準備好了吧?”陳雲杉看向客廳角落裏的包,問陸銘灏。包裏裝着一些理療過程中需要用的東西。

“嗯。”他用手撐着椅子站起了身,順手扯了扯身上穿着的運動服。

陳雲杉彎腰想把那個包拎起來,卻被陸銘灏阻止了。“我自己來吧,這個也不重,正好鍛煉一下。”

“好。”陳雲杉看陸銘灏把東西拎起來背到肩上,整個過程都沒有任何吃力的表現,看起來是真的好的差不多了。

他先行一步去開車,陸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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