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最後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飲品店。

柯萌先到達約定地點,點了兩杯奶茶,陳卉推門進來的時候,其中一杯恰好降至可入口的溫度,柯萌把那杯堆到陳卉跟前:“外面冷嗎?”

“不冷。”陳卉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接過奶茶捧在手裏卻不喝。

柯萌垂下眼:“……嗯。”

話題便到此為止,兩人相對而坐,誰也不再說話,氣氛靜谧到落針可聞。

柯萌今天約陳卉出來的目的是道謝,因為陳卉幫她解圍。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奶茶都快要被她喝完了,那兩個字還遲遲沒有說出口。

總感覺說了顯得生分,不說又未免太忘恩負義。憋了半天才抛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那天我從KTV裏出來,王海護送我回家,一直跟在我們後面?”

監控錄像都記錄下來的事情,想否認也否認不了。

“……是,”不等她追問陳卉緊接着解釋了一句,“你喝了一罐酒,我怕你在半路上醉了出事。”

一開始确實是因為擔憂柯萌安危,原計劃是暗中護送柯萌進入校門後她再打車回家,後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俊男美女好不登對,心中酸水直冒,就改變計劃一直尾随他們到寝室樓下。

等王海走了,陳卉就從樹後面現出身形,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找到柯萌寝室,在門外駐足多時,手始終沒有敲下去。

她很想見柯萌,不是像在教室裏收發作業時的匆匆一瞥那樣,而是面對面眼對眼地那種。可是就算真的見到了,那又能怎樣呢?僵硬的形勢也不會好轉。更何況說不定柯萌早已不在乎,忘記上一段失敗開始發展下一段戀情,比如和那個家世相貌具是上乘的王海。

心上被戳了個洞,陳卉突然就洩了氣。

縮回手搓了搓凍僵的臉,慢慢地轉身下樓。

這些內心的掙紮柯萌都不知道,陳卉也不打算告訴對方,隐去這段只承認尾随過他們。

柯萌抿了下唇,陳卉怕她醉酒所以暗中護送,可是陳卉當時也喝了酒,而且喝的比她還多。可以說陳卉的醉酒可能絕不會比她低,而且不常喝酒的人猛然喝那麽多身體肯定不舒服,陳卉還是選擇把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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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這點,柯萌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關于你關于我,關于我們。”陳卉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喝了口奶茶,看起來有種壓驚壯膽的味道,也很有可能是錯覺,畢竟冷靜的性格是刻在骨子裏的,柯萌從沒見到過陳卉失态的樣子。

三個月沒有仔細觀察,柯萌今天才發現陳卉瘦了,五官更加立體,眉宇間多了幾縷不屬于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憂愁。

奶茶早已變涼,什麽味道也品嘗不出來,陳卉雙手握緊杯壁:“謊言分為很多種,有善意的有惡意的當然也有迫不得已的,我覺得欺騙人不對,頭腦一熱就指責你,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是我不對。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你能不能……給我次機會?”

自那次從醫院負氣回家後,陳卉晚上就經常失眠,輾轉反側之際腦海裏不停回放當時她們的對話,直到柯父出事第二天早上都還好好的,甚至前一晚她還在柯萌面前稱呼柯父為爸爸,柯萌都沒有反對。

想來想去症結只能出現在第二天柯萌單獨找她談話的內容裏了,經過反複推敲,陳卉覺得之所以會冷戰是因為她捅破了柯萌申請助學金的謊言,又在後來的談話中說話語氣過重。

一開始她覺得錯不在她,倔強孤傲得像個孔雀,後來她的棱角被反複冒頭的思念磨平。愛情裏沒有尊嚴可言,如果稍微低下頭就可以挽回這段感情,那她願意做主動的那個。

柯萌沒有立刻回答她。剛接觸感情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只會紅着臉激動地大喊我願意,如今經歷過波折,有些東西即便不想也無可避免地學會了——比如瞻前顧後。

“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看看。”柯萌站起來,“跟我來。”

她們坐公交車,下來後柯萌腳步不停朝馬路對面走去,陳卉拉住她,表情十分不解:“那不是你爸爸住的醫院嗎?”

“就是這裏,”柯萌示意她跟上,繼續往前走,“在上面。”

嬰兒房在醫院二樓盡頭,玻璃窗外站有一對年輕夫妻,他們額頭緊貼窗面,瞪大眼睛怕錯過小寶寶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裏面的嬰兒不知道做了什麽,母親臉上幸福的笑容不自覺地擴大,充滿母愛。

柯萌特意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盯着那母親臉上的表情看了很久,微微出神。

陳卉沒有打擾她,這種時候的柯萌看起來格外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盡管柯萌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其實我父親以前是個舞蹈家,經常外出表演,還出演過話劇。”

陳卉整個人都呆住了,驚訝到說不出話。一瞬間好幾個念頭紛紛冒出來,讓她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柯萌繼續娓娓道來:“我喜歡來這裏看母親們面對剛出生的孩子時的笑容,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啊,原來我媽媽去世之前就是用這種眷戀又寵愛的眼神看我的……”

陳卉胸口微微起伏,差點喘不過氣來,出聲打斷她:“別說了……”

“沒事。”柯萌搖搖頭,往事多半伴随着不甘,而她在後來十幾年的成長中早已學會接受現實,“有一次父親去外地演出,那天正好是他生日但他自己不記得了,母親那個時候懷孕将近八個月,帶着禮物偷偷坐飛機去看父親的演出,沒想到半路大出血早産,送往醫院不夠及時。”

“我父親接到消息趕去的時候只看到母親的僵硬的身體。從此父親一蹶不振,他認為都是他的錯,如果他能夠推掉那份工作待在家裏,那樣母親就不會出事。後來父親沾上毒|瘾,負債累累被追債公司的人打斷兩條腿,過了一年毒|瘾被成功戒掉。 ”

柯萌概括得相當簡潔,陳卉卻聽得毛骨悚然,尤其是最後一句話,裏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令她久久回不過神。

她手指顫抖着抱住柯萌,用力之大像是要将對方嵌進身體裏面去。

肩膀被勒得有點疼,柯萌沒吱聲,任由對方抱着,過了一會才稍稍推開:“你不用同情我,都過去了。”

陳卉身形一頓,松開懷抱,背過身迅速抹了把眼睛,再若無其事地轉回來。

柯萌別開臉,陳卉的反應讓她有點不自在。其實她真的沒有陳卉想象中的那樣難過,小的時候回想起來經常躲在被窩裏哭,後來長大一些她已經懂得與其浪費時間哭還不如背幾次筆記。

“教導主任的母親曾經被我父親救過,一次偶然,教導主任的母親散步時突發癫|痫倒在街頭,父親結束演出回來的路上正好經過,立馬将人送到醫院。”

“父親失去雙腿後活得有多痛苦我親眼所見,他一直教導我要努力學習将來才能出人頭地。當然他也有市儈的一面,我能把握的東西有限,所以當父親提着禮物幫我弄到個課代表的職位的時候,我一方面為這種手段感到不恥和羞愧,一方面又害怕拒絕父親丢棄臉面換來的東西。”

說到這裏柯萌閉了閉眼:“至少你以前有句對我的評價沒說錯,我确實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嘗過了甜頭就很難放棄。助學金的事情其實并不是我生氣的主要原因,我真正在意的是你瞧不起我的那種态度。”

“原來你一直在意的是那個?”陳卉眼中的差異都快要溢出來。

她皺了皺鼻子,難得露|出心虛的表情來:“其實我三番五次翻舊賬并不是真的想談論舊事,那頂多只能稱之為遷怒,其實我真正介意的不是那個……”

這個回答太出乎意料,柯萌着實怔住了:“那你介意的到底是什麽……”

“我介意的……”那想法說出來有點丢人,但是難得遇到互相坦|露心聲的好機會,陳卉豁出去了,“你總是和我劃清界限,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我想努力給你創造一個安全的港灣,可你連看都不屑看一眼。”

搞了半天原來她們糾結的不在一個點上,柯萌有點無語,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習慣了獨立,不适應處處被保護,而且……”

說到這裏她聲音驀地低下去,回憶起往日的小心思,忍不住有些羞赧:“而且我當時想快點變得更強大,好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你。”

走廊一側的窗戶開着,穿堂風刮起她們額前的碎發,來回晃動的發絲小小的,卻很堅韌,就像此時背光而站的柯萌,看起來矮小又柔弱,外表的殼卻比鋼筋水泥還堅硬,可是一旦打開那殼,你就會發現,那裏面跳動着一顆赤誠柔軟的心。

或許她應該換個方向思考,柯萌若是想做自由翺翔的鷹,那她便做連綿萬裏的雲,悄無聲息地為柯萌拓出一方天地。

陳卉眯了下眼,不動聲色地握住柯萌的手,微笑道:“好了,原來是我們互相誤會了彼此,既然心結已經解開,那我們至少還是好朋友。”

這個度把握得剛剛好,既取得了進展又不顯得唐突,氣氛也恰到好處,柯萌望着眼前溫柔的笑容,心中湧出一股撥雲見日的感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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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似乎又恢複到告白前的模式,下課一起吃飯,一起留校做作業,偶爾一起繞着校園散散步。

哪裏好像變得不一樣,柯萌說不上來。

很快她就沒有時間深究,因為父親将要進行最後一次手術,以及在那之前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成熟的中年女性聲音:“你好,柯萌是嗎?我是陳卉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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