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明大小姐,你這麽說就不對了,今時可不同往日啊。”富态的中年男人一面說,一面拿手絹給自己扇風。瘋狂工作的電風扇像是毫無作用,他自己的努力也都是徒勞,然而他的精力并不在這上面,将汗水伸手一抹一甩,就繼續眯着一雙綠豆眼看住明鏡。
就在昨天,明家大小姐剛度過了自己的24周歲生日。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可她看起來,卻比實際要衰老得多。
沙發上的明鏡正襟危坐,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後——這是她自20歲起開始使用的發型——明鏡從不在乎自己好不好看,但叫自己能看上去老成一些,難對付一些,她便無所不用其極。
明家自明父去世後便由她掌管。17歲的少女沒有威信可言,生逢亂世,願意伸手幫忙的人也并沒有很多。明鏡掌權7年,沒有讓明氏倒掉,已經是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
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她總是這麽想着。
前兩年明鏡見世面上的化妝品賣得緊俏,進口的洋貨價錢又高,就興起了做這行的念頭。明氏一間做花露水的廠擴建了廠房,兼做起雪花膏和唇膏來。低價的策略在市場上很吃得開,先後在先施和永安百貨公司裏頭都租了櫃臺。
可是生意做到今年,眼紅的同行越來越多。大家比低價,比噱頭,漸漸地就沒有最初時候的好賣。明鏡去年買設備的時候向銀行貸了錢,如今真金白銀都變作了倉庫裏的一箱箱存貨,要是貨壓着賣不出去,下個月就還不上款。
為了還錢,只能再借錢。這個志通銀行本個禮拜她已經跑了三趟,每次來,聽到的都是馬經理的這一句“今時不同往日”。
的确,明家已不是昔日的明家,資産威望,都不足以叫旁人産生信心。明鏡聽着,竟沒有話可以反駁。
明樓坐在她身邊,打扮得是一副時下年輕人的新潮模樣。他與明鏡不一樣,不用刻意僞裝也顯得老成穩重。此刻明鏡沉默,明樓卻仿佛要開口說什麽。然而他剛張嘴,就被她姐姐一擺手,又給堵回去了。
“那我們就告辭了。”明鏡站起身,緊緊握着自己的手提包彎腰行禮,“馬經理,打攪你這麽久,真是不好意思。”
明樓有些訝異地看着她平時在家有些跋扈的姐姐低眉順眼地跟人道別,直到姐姐拉了拉他的衣服,才同她一樣角度地折下腰去。
從志通銀行的大廈裏出來,明鏡立刻抽出手絹擦了擦汗,看向明樓,也給他擦了擦,一臉抱怨地指着天說:“真熱!走,大姐給你買汽水去。”說着掩飾什麽似的快步向馬路對面的汽水攤走去。
明樓沒跟上他,看着姐姐幹練的背影若有所思。
明鏡回頭沒看着他影子,一轉眼,發現明樓沒動,就笑:“還沒缺錢到這種地步,放心。一瓶汽水大姐還買得起。”
“我知道買得起。”明樓笑笑,快步跟上來,親熱地在大姐臂彎裏一挽,“只是我現在不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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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在他臂上按了一把,不再勉強他。姐弟兩個沉默地路過了汽水攤,向電車站走去。
他們的汽車已經變賣來支付上個月的款項,這個月再借不到錢,下個月就真的連買汽水的錢也沒有了。
除非……除非那個頑固的馬經理忽然改變主意,明樓心裏想着。
從電車下來再走十分鐘,明家就到了。明鏡按鈴,等傭人來開門,一面又想起來借不到錢要如何遣散他們。明樓在花園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看見雕花的鐵門後面亮着昏黃燈光的大房子,那個巍峨的輪廓還有輪廓頂上的深邃的天,想的卻是與他大姐相反的一件事。
誰都不能走。
必須守住明家,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