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有時候明樓覺得,上海的繁華像妓女的臉,縱然面皮枯黃神情憔悴,總有厚厚的粉和紅紅的胭脂,裏三層外三層地蓋上,叫你對真相視而不見。

人們拼了命的撈錢,也拼了命的花錢。人鬼并行,晝夜不分,黑白颠倒,混沌不明。全中國的金子都彙集到這裏,卻不過是貼在牆上,灑在黃浦江裏。一輛輛進口的轎車在馬路上呼嘯來去,像是巴黎,像是倫敦,像是那些操着各色口音的洋人的故鄉,卻獨獨不像中國的一座城。

明樓坐在咖啡館靠窗的座位,透過玻璃窗看見一輛雪鐵龍汽車霸道駛來,又在人潮湧動的馬路上目空一切地呼嘯而去。他轉過頭,神情淡漠地端起杯子淺啜一口咖啡,發現桌子對面的人已經失了神。

“露西小姐?”明樓輕喚。

女子像是被人從催眠中喚醒,手忙腳亂地險些碰灑了咖啡。她的裙子看起來價值不菲,但她如此慌張并不為了保護裙子,而是不願自己在人前失态,特別是不願在明樓面前失态。

“沒弄髒裙子吧。”明樓十分體貼地詢問。

“沒有沒有。”露西端正了坐姿,裝模作樣地低頭去喝咖啡,以遮掩她迅速緋紅的面頰。

“之前錯過了你的生日派對,真是十分抱歉。”明樓面色誠懇,“所以今天請你吃塊蛋糕,補祝你生日快樂。”

露西惶恐地擡起頭來,一臉的難以置信。她與明樓算不得認識,只不過二人同是聖約翰在校的學生。明樓大她一級,在學校中叱咤風雲,叫她自打進學校的第一天起就記住了他名字。她露西馬不過是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孩,連給他遞一張生日派對的邀請信都要踟蹰半天,何德何能竟讓明大少爺單獨坐在對面?為了這一塊蛋糕,她特地買了新裙子,燙了新發型又擦了新口紅,可是一見到明樓,還是覺得自慚形穢。

“露西,我還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呢。”明樓臉上的微笑又加重了兩分,一聲“露西”叫得有如羅曼蒂克電影裏的臺詞般親昵。

“哦,我,我叫馬瑞珍。不過你還是,還是叫我露西吧。”

“瑞珍?也是很好聽的名字啊。”明樓說,“是你父親起的,還是你外公?”

“當然是我外公。我爸爸就是個暴發戶出身,成天只曉得錢錢錢,哪裏會想出什麽好聽的名字來?”露西馬一抱怨起父親,就差點要露出本相,連忙掩飾地輕咳一聲,“我家裏的事,主要還是由我外公拿主意。”

被露西嫌棄的父親其實有個人人豔羨的職位,在志通銀行任職借貸部經理。他的老丈人劉博遠來頭更大,位居志通銀行的股東,又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華人董事。當年劉老先生的女兒出嫁,學洋人開着汽車滿上海的兜圈子,在辛亥剛過的中國也算得上是一樁新鮮轟動的奇事。

劉老先生本就是書香世家出身,為了鞏固家族的勢力将女兒許配給馬氏礦業的公子馬海山,不料成婚未久,馬家的生意就因為戰亂倒掉。彼時馬瑞珍已經出世,老爺子沒狠心将女婿趕出家門,便為他在銀行安排了個職位,讓他舒舒服服地坐辦公室拿薪水。

馬海山沒有為家族的生意出過一分力,對于撈錢卻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他利用職權之便中飽私囊,屢次狠敲客戶的竹杠,明鏡的二次借款沒能被披準,主要也是由于沒給他塞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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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知道,即便明家的境況允許,明鏡也不願意向這種人行賄。只是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其他銀行希望更加渺茫。明樓思來想去,別無他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尋求一切可能的途徑。

明誠等在咖啡館旁邊的弄堂裏,直到那位穿着漂亮洋裝的小姐一步三回頭地離去,才慢悠悠地踱到門口。

“怎麽樣?”他毫不意外地迎上一張自信滿滿的英俊面孔。

明樓帶幾分戲谑的沖他笑笑,風度翩翩将一手插進自己褲袋裏:“你覺得我會失手?”

“不不,大少爺。我怎麽敢質疑您的魅力?”明誠笑,“我是說,您覺得那位小姐怎麽樣,看起來,人家是真的很喜歡你。”

“說了不要再叫我大少爺。”明樓面色微愠,“都什麽時候了,你倒是風花雪月。”

明誠覺得自己有些冤枉:“剛才風花雪月的可不是我啊。”

明樓微微一哂,不與他争辯,轉身朝電車站走去。

明誠快步跟上,幾乎與之并肩。他個子拔得快,身形與明樓已相仿佛。兩人快步走在馬路上,大衣的衣擺都飛揚起來,四條長腿步伐矯健,煞是引人注目。

到達車站,電車尚沒有來。明誠始終忍耐不住,向明樓傾斜過身體小聲問:“究竟……”

“差點忘了,蛋糕,給你。”明樓忽然将拎了一路的紙盒遞過去。

明誠唬了一跳,擡手接下他塞過來的盒子:“啊?”

“還有,後天公董局招待萬國商會的宴會邀請函。”明樓又揚了揚手中的兩只信封,塞給明誠一只,一貫內斂的表情終于釋放出一抹得意。

“兩封?我也去嗎?”明誠一陣驚喜。

“當然去。不過到時具體該怎麽操作,還得計劃詳細了。”明樓說着,扳着明誠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你還沒有西裝吧?回去到我屋裏來試衣服,我的你應該能穿了。可能腰身要再收一些,回頭讓張媽給你改改。”

明誠捧着蛋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吃用明家這麽多年,學費書費也都是明鏡支付的,卻沒有賺來一個子,不由有些愧疚:“我……”

“什麽?”明樓敏感地盯着他,面孔已然板了起來。

明誠的眼睛轉了轉:“沒什麽。”

明樓鄙視且敷衍地一笑,滿臉的“我不相信”。

“我是想說,蛋糕留給明臺吃吧。”

電車隆隆地來了,碾過兩條細長的軌道開到二人面前。明樓跟在隊伍後頭上車,頭也沒回:“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打包了兩塊。”

明誠怔了一怔,然後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登車,一面跟着笑道:“就知道你會這麽做,我也只是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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