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關了門,明樓卻沒有如他事先申明的那樣開罵。
明誠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是等待還是畏懼,一直沒敢動,只是臉上表情漸漸地窘迫了。明樓看着他,忽然嘆口氣:“去坐下。”
明誠看了他一眼,便去坐了。
這明明是他的房間,卻偏偏主人比客人更不自在。明誠在床上坐下,雙腳用力不勻,幾乎像要栽倒下去,最後及時地被明樓伸手一扶,才勉強坐穩了。
明樓跟着也坐到旁邊,雙手放到明誠襟前為他解開扣子,同時狠瞪了他一眼,扼殺他出聲阻止的機會。
明誠身上淤青斑駁,腰際有一道紅色刀痕,不深,血跡已呈現深紫色,傷口結住的地方皺得像捏攏的餃子。明樓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徑自去翻他床頭的櫃子:“藥在這裏的是不是?”
明誠愈發惶恐了:“沒事的,都止血了,傷口又不深,自己長長就會好的。”
他這話顯然沒有份量,翻箱倒櫃的聲音只是更大。不一會兒,明樓握着紗布與紫藥水過來了。
明誠老老實實地由他上藥,連大氣都不敢喘。屋裏因此沒了聲音,只有明樓的氣息噴在明誠的傷口上,有一點癢,又暖暖的,十分受用。
傷勢雖多,好在都不太重。明樓給明誠上完了藥,就開始給自己解扣子,途中還看了不知所措的明誠一眼,從眼神中讀懂了他的疑問:“怎麽,我不需要療傷啊?”
明誠老實地點點頭,忙拿起一旁的紗布和藥,仔仔細細地給他塗上。
兩人依次為對方上完了藥,明誠心想責罵總該來了,安分地坐在原地等。等了一會兒,明樓卻不發話。
屋內氣溫偏低,挂鐘滴答走着,漸漸比明誠的心跳慢上了許多。明誠沒有那麽好的耐性,傷口敷了藥又麻麻的,便先開口:“我不是存心想打架,當時只想着把那個流氓頭子拿下,好叫他們把小少爺交出來。沒想到打不過,這才,這才……”
明樓又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出手之前,難道不知道自己打不過?”
明誠的聲音虛了:“我當時……沒多想。”
“那些流氓都是上海灘的癟三,你拿自己的命和他們拼,後果是什麽你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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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以為小少爺在他們手上。”明誠有些委屈。誠然他是有些沖動,但是事關明家最寶貝的小少爺,就是他明知勝算渺茫也要冒險一試的。因而即便明樓質問,他也并未覺得自己有錯。
“對,明臺的命重要,所以,你自己的就不重要了。”明樓眉頭皺緊,把怒氣裹在話裏,仿佛一戳就破。
明誠還未察覺,竟然默默點頭,直到擡頭遇上明樓的眼神,才猛然把頭低了。
“你還真敢承認!”明樓倏地站起來,聲量也拔高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命賤,死了也沒什麽?是不是覺得給我們擋個刀擋個槍,死了也都值得?”
明誠愕了一下,然而明樓所說正是猜中了他全部心思,于是緊緊咬了下唇,別過眼睛,看着地板不說話。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明樓指指兩人身上數量對比十分鮮明的傷痕,仿佛很激動的樣子,“我要是想讓你擋刀槍,用得着給你好吃好穿,供你讀書上學?我到外面的武館去,随便選哪一個不是比你強壯比你能打?要是就為了拿你這一條小命當擋箭牌,那我明家養你這麽大幹什麽!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教你功課還有打理生意,又是為了什麽……”
明誠打斷他:“我欠你們的,就是拿命也還不清。”
明樓忽的沉默了,他緩慢地搖搖頭,坐了下來,将腦袋埋在雙手中間。
這比發火還要令明誠無措,他想低頭看看對方是不是哭了,又有些不敢,将頭轉來轉去,幾次想伸手碰碰明樓,卻又不敢。明誠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心裏只有亂糟糟的急。但見明樓埋頭沉思了一刻,擡起頭來,嘆氣說:“你到底還是在跟我們算。”
“算什麽?”明誠茫然。
“算賬!”
明樓說着,将他的手捉過來,兩只手掌朝上一翻,亮在兩人眼前:“你自己看,哪裏的學生有樣糙的手,別說我們明家是大戶人家,就是人家普通老百姓養個兒子,也不可能養成這樣!”
“我……”明誠心裏一慌,忽然就失去了編謊言的本事。
“平常放學你總說跟同學去玩,其實是去印刷廠幫人排字了是不是?禮拜一和二排字,禮拜三就去菜場幫老張算賬,禮拜四到造紙廠幫工,禮拜五還會去跟老李運煤餅,禮拜六……哼,禮拜六要是我不拖着你學法文,你肯定也會安排些事情出來。”明樓說着深呼吸了一口,借以平複看來十分激憤的情緒,“明臺那麽多新玩具,你以為我真是沒看見?但你在外頭打工,除了給他買東西,一定還有盈餘。你存的這些錢,到外頭租套公寓想必是足夠了。是不是打算十八歲一滿,就拍拍翅膀自己飛走,從此離開明家,跟我們再不相幹?”
明誠聽他歷歷數來,已經幾乎驚呆。無論他如何小心,明樓這一關終究是瞞他不過,明誠無奈,老實交代:“剩下的是學費,我從小學到現在總共……”
明樓不待他說完,已經騰地站了起來,徑直打開明誠的衣櫃,在裏面挑衣服,一件一件地丢在床上,接着又去翻床頭櫃,書桌,把手表、鋼筆、記事本等等一一也扔在剛才那堆衣服上面。
“你,你幹什麽?”明誠心中一慌。
“你要算,我就跟你算算清楚!這些都是我送你的東西,現在你去把它們全扔了!今天起,搬到傭人房去。外面的工也不用打了,要幹活在明家幹就是。是你要算的嘛,這樣才算得清楚。你要當個外人,我就遂你的願,從今往後,也不要再叫我大哥了,叫你最愛叫的大少爺吧。”他反應十分激烈,唱戲打把勢一般地,大手大腳将衣服雜物等等一股腦兒地抱起來,才一轉身,已見到明誠站在面前。
明誠伸手一攬,也将那堆東西抱在懷裏。明樓與他争奪,被他寸步不讓地杠着,倒也動彈不得。
“幹什麽?”明樓橫眉。
“這些都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不要扔。”明誠還是沒敢看他眼睛,但自己眼神軟了,講話有些明臺撒嬌時候的語态,“傭人房,我也不要住。”
明樓松了手,慢慢地也松了口,像是張了個網,等魚自己跳進來:“說,那你要什麽?”
“我要做明家人,不要做外人。”
明樓默默點頭,臉上露出一副家長般的滿意的表情。
明誠又說:“我也不打工了,好好讀書。”
這自然讓明樓更加滿意,然而他之前的一切所為并不止是為了等這一句。他一直在等待,在觀察,費了許多許多的力氣,才終于等到合适的時機将那句話問了出來:“那……巴黎留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