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巴黎?”明誠擡頭,這才意識到剛才的一切仿佛都事出有因。

這件事明他已經回絕過明樓,原因很簡單,他一個下人的兒子,受明家養育之恩,無以為報,再接受這樣的安排,簡直這輩子都寝食難安。明誠有自知之明,他雖然姓了明,畢竟跟明臺是不同的。明臺的母親拿命救了明家姐弟,而他呢,不過是一個傭人的兒子,還是養子。

這些心思明樓何嘗不曉得,只是他一直沒點破。如今他鋪墊到了七八分的勝算,自然也不會選擇去明說:“要是你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外人,大哥不會勉強你,一切全憑你自由選擇,随你喜歡。當然,我也不會罵你,不論你是不是跟我去巴黎。”

不出所料的,明誠開始動搖。

明樓使出他的最後一擊:“明臺上了中學也會過去,大姐也希望我們三個能在一起。當然,要是你希望一個人留下來伺候她,也随你。”

果不其然,明誠身上一震,忽然說:“我去。”

明樓心中滿意地很,臉上仍是一本正經:“我可沒有勉強你。”

明誠很鄭重地說:“我知道,是我自己願意。”

明樓點點頭:“那你那些存款呢?怎麽辦?”

明誠有些防備地後退了半步:“我留一些私房錢,總可以的吧?”

“小孩子,藏什麽私房錢。”明樓一看他動作,就曉得他藏錢的地方,撲過去的動作敏捷得像只豹子,“交給大哥,大哥幫你存着。”

明誠受傷較重,剛才那一擋已經牽動了些傷口,這下子根本來不及阻止。他眼睜睜看着明樓将他儲錢的盒子抱走,又把盒子上小鎖的鑰匙拔下來,扔還給自己,有些詫異:“大哥?”

“什麽時候反悔了,就拿鑰匙來找我。只是不準瞞着我們,不準偷偷摸摸。”明樓低頭,靜靜地,卻微微調轉一些角度,叫明誠看不見他的眼睛,“要不然,大姐會傷心,我也會傷心的。”

明誠沉默,握了握手心的鑰匙,那曾經可以開啓一扇他所向往的自由之門,然而現在他思忖了片刻,忽然覺得那門也不是那麽令人向往了。他走到明樓身前,把鑰匙給他。

“你拿走吧,不需要了。”

明樓臉上終于漏出一絲絲得意,問他:“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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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堅定地搖搖頭。

“好。”明樓抱着那只盒子,終于放心地笑了,把剛才擯棄掉的那些屬于青年的得意與歡悅通通找回來,也像所有放下了心中重擔的人一樣,終于把輕松流露到臉上。

明誠看見他的笑,不知為甚就有些中了圈套的警覺。

只見明樓沖他揚一揚鑰匙:“那好,我這就去告訴明臺,他可以買那架德國進口的自行車了,對了,還有那臺英國産的收音機。”

“啊?”明誠愣了一下,“等一下,這是我的錢……”

明樓迅雷不及掩耳地關了房門,抱着贓物逃之夭夭。

明誠臉上噗嗤一笑,繼續道:“還可以給明臺買個新書包。”說罷,這傻笑還持續了一會兒,感覺身上卻像是比從前輕了。明誠舒了肩,慢慢躺倒在自己床上——這個房間,不,這個家,他就此不走了。

明樓不多時去而複返。

手上的箱子沒了,多了一只托盤,上盛幾碟小菜,一碗白飯,并一雙木筷。他走時的雀躍已經不見,換之以些微的無奈,關門的時候,還老氣橫秋地嘆出了一口氣來。

明誠見他神色郁悶,料到有事,心底忽然有些促狹的愉悅:“大姐怎麽說?”

明樓搖搖頭:“大姐說我沒有原則,把箱子沒收了,說等明臺測驗拿了一百分,才肯給他買。”

“你沒說是我的錢?我要給明臺買東西。”明誠也有些不滿意了。

“說了,是你的獎學金,大姐也堅持要管。”明樓将托盤擱在床上,“明臺哪次考過一百分?她是想替你存起來。”

明誠望一眼關上了的房門,心中有些暖。

“我的獎學金倒沒見她存過,都給那小兔崽子買玩具了。”明樓有些不平。

他在明家的地位确實有些堪憐,這回明誠只在心底偷笑,同情地沒有出聲。他慢悠悠地吃托盤上的飯菜,看見明樓無所事事地打開他的衣櫃,一件件地翻他的衣服。

“剛挂好的。”

“我送你的那套西裝呢?”明樓忽問。

明誠放下筷子,咽下嘴裏的一口飯菜:“在,在箱子裏。”

西服收藏得很好,在箱子的最底下。存放得有些過于周到了,明樓拿出來時發現疊得四四方方的,豆腐塊一樣,中間每一層都墊了防潮紙,比他自己穿的時候還要挺括。

“你這是要拿去賣啊?”

明誠有些難為情:“以前穿着有點大,就放起來了。”

“再試試。你今年又長高了,應該合适。”明樓說着,抖開衣服。

明誠站起來,伸出雙臂穿進袖子裏。明樓站他背後,從後面伸手來給他攏一攏前襟,又在腰線上輕輕一掐。

明誠呲着牙倒吸一口氣。

“肩膀正好,就這裏大了。”明樓的聲音一貫低沉,在人耳邊說話就如同魔術師的催眠,能引發深入大腦的麻痹,“收一下就好,不費功夫。好了,脫下來吧。”

明誠精神恍惚的,什麽都沒聽見。

“我說,脫下來吧。”

鏡子裏的青年身量仿佛,明誠都不記得兩人何時一般高了。記憶中總是明樓俯身同自己說話,而自己模仿着他的樣子,看書,走路,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一點,連明鏡也總是笑話他。

現在明鏡單看背影,都有些分不出他倆了。

“後天的宴會,你從前門拿邀請函進去。我從後門進,你來接應。花園別墅的平面圖,一會兒我畫一張給你。”

“不是有兩張邀請函嗎?”

明樓遂把邀請函從懷裏拿出來,神秘地笑了:“一張要送給青幫的金哥。”

“金哥?為什麽?”

金哥是青幫杜老板的得力部下,據說管着法租界全部的鴉片走私生意。新開張的百樂門舞廳,據說杜老板也占了股份。此人在上海灘舉足輕重,向來卻是與白道人井水不犯河水。明誠不曉得這一回明樓的葫蘆裏賣的又是什麽藥,要修理志通銀行的小小經理,竟然還用得着這樣的牛刀。

明樓只是笑笑,也不回他,兀自在明誠的書桌上四處亂翻:“你的顏料和墨水呢?上回改完成績單放在這兒的,你弄丢了?”

明誠搖搖頭,嘆了口氣。聖約翰是教會學校,課程設置難免死板,這明樓看起來正人君子,實際卻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學生,有用的課程必然拿到滿分,至于聖經研讀一類的他就不肯浪費時間了。等成績單下來,稍微做些手腳,應付一下大姐也就是了。

“被明臺拿走了。”明誠說。

“這臭小子。”明樓蹙眉,“阿誠,你怎麽也不教育教育他?”

“我能怎麽教啊?有你這個榜樣在。”

“我怎麽了?”明樓理直氣壯地看他。

明誠忍俊不禁:“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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