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第二天明樓将西服交給張媽,就出門借東風去了。
杜公館的別墅在杜美路的盡頭,路兩旁梧桐成蔭,仿佛一個時間挖出來的隧道,人走在中間,幾乎曬不到太陽。
明樓把一塊大洋塞進報童手裏,敏捷地閃進街角的一條弄堂,等到孩子把信封投進了杜公館的報箱,才放心走出來,繞路去雜貨店給明臺買了包粽子糖,再信步兜回家去。
杜老板在上海灘手眼通天,從十六鋪的碼頭到公董局的辦公大樓,誰也不曉得他的眼線藏在哪裏,說不準在東上海惹得他不滿意,到西上海時冷箭就已經放來,叫人躲都躲不及。
明樓不敢大意,每走一步都要往前想十步,生怕自己跌跟頭。摔了他一個不要緊,捎帶上家裏頭的人,明樓才最不願意。他聽說杜老板近來有心染指白道,鴉片賭場舞廳做得不夠,還想學上流人士搞搞金融。他財大氣粗,多的是人才幫手,只是明面上大家都不願意出頭,只想等他大勢成了,都來分一杯羹。
而馬海山,就是這許多想搭順風車的人中的一個。
他借着銀行的職務之便,暗中為那些富豪高官們洗錢。杜老板的生意需要打點的人多,不少帳都從他這兒過。偏偏馬海山是個受不得誘惑的人,銀錢過手很難不動念頭。明父生前說過此人不堪大用,日後必然栽在小偷小摸上,明樓就一直對他留心,暗中等待時機。
聽說前兩天杜老板的一批鴉片給巡捕查抄了。青幫對法租界的華人總捕明明一直是出手大方,這黴頭觸得不清不楚,杜老板也窩了一肚子火氣,下令發散人手徹查,事情傳到明樓的耳朵裏,他便知道,機會來了。
這上海灘雖說遍地是黃金,卻也不是人人可撿,撿了還不會燙手的。
張媽給明誠改的西裝當天下午就弄好,第二天明誠穿上,一下就有了幾分紳士的派頭。
明樓把他叫到房裏,給他整理發型。梳子浸過發油,将短發規規矩矩地理在一起,牢牢板住。明誠看見鏡子裏那張陌生的臉,整個人都仿佛走樣了,關節與關節像是楔在一起,走路都同手同腳的。出門被張媽看到,只聽她笑道:“喲,阿誠今天打扮得可真體面,像個小少爺了。”
明誠的魂倏一下回來,終于意識到錯在哪裏——他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花園別墅就在隔兩條馬路的地方。明樓與明誠握着各自的白手套,走在傍晚的斜陽裏。盛夏的知了在頭頂高叫,不時有路旁的行人注目,不為那一身盛裝,倒是為了二人身上那一股蓋不住的風華正茂。
公董局的宴會排場盛大,警衛一直列到路口。明樓早早與明誠分別,由他一人從正門進去。
明誠依舊是緊張的。他頭一次來這種場合,單槍匹馬,如同羊入虎穴一般十二萬分的小心。四處是精致的禮服與昂貴的珠寶,香水的氣味在鼻尖飄散來去,各種顯示身份的标志統統被眼前的賓客們戴在了身上。明誠被震住了,他不曉得外面的世界多麽講究階級,不是每個富家子弟都像明鏡和明樓那樣勤懇務實沒有架子,這裏的人與人身上都挂滿了标簽,标明了等級,泾渭分明。
明樓叫他背熟那一張平面圖,明誠看着眼前的花花綠綠,只記得一團漿糊。說到底,他還是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覺得眼前的這個花花世界不屬于自己。大廳的留聲機咿咿呀呀撥着華爾茲舞曲,明誠毫不流連地加快了腳步——他想快些完事,早些回到明家的大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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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繞到花園後門的時候,明樓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了。他為他開了門,夜色未濃,兩人借着灌木的掩護悄悄回去。明樓前腳剛走,明誠後腳卻被人叫住:“明誠?你是……明誠嗎?”
明誠被教得後腦一麻,轉過頭來,見到的卻是一張嬌滴滴的臉孔。
“馬小姐。”他轉過身來,擋住身後的樹叢。
“你認得我?”露西想到什麽,臉上一紅。
明誠點頭:“大哥他跟我提過。”
“真的?”露西馬臉上劃過欣喜。
“他還說,您的長笛演奏得很好,上次學校的演出他就有留意。”
露西馬聽得心花怒放,立刻覺着對面的青年十分順眼:“我見過你到學校給明樓師兄送過東西,他好像當叫你明誠,我沒記錯吧?你姓明,是……他的弟弟嗎?”
明誠的表情僵了僵,不知怎麽跟她解釋,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露西馬更加親昵起來:“那我明樓師兄,他來了嗎?”
“……嗯。”
“你帶我去見見他吧。”也許是明誠沒有令露西馬感到明樓那樣的威懾力,她二話不說便拉起了他的手,将他往別墅拖,“對了,今天的餐點可都是和平飯店送來的,你嘗過了沒有,味道可真不錯呢。”
“露西!”二人沒走出幾步,迎面而來一個時髦女子,神态傲慢地打量了一番明誠,問道,“這是誰?”
“表姐,這是明樓師兄的弟弟,叫明誠。”露西熱情介紹。
“弟弟?”那女子的眼神仍沒有收回來,看得明誠心裏發慌,“我怎麽聽說明家除了明樓就只有一個養子,叫明臺?”
“明臺?”露西馬詫異地瞧了明誠一眼,不動聲色地放了手。
劉小姐将她拉了過去,說是耳語,聲音卻恰好能讓明誠聽見:“我聽說明家有個傭人的兒子叫阿誠,像是正好十六七歲的年紀。露西,你我是什麽身份?別不分尊卑地随便和什麽下人走在一起,這讓別人看見,可是要笑話的。”
明誠臉上熱辣辣的,天上月色明明很淡,他卻覺得灼得自己渾身滾燙。
兩位小姐又悉索低語了些什麽,他已經聽不清了。只聽見那低語之後跟來一串轟然的大笑,而後她們又捂了嘴,回頭瞥了一眼他。
月光把明誠曬成了一尊雕塑,任由別人賞玩恥笑也不曉得要躲閃。他甚至覺得自己這是咎由自取,像他這樣的身份,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即便他可以自欺欺人,別人卻不會忽視那顯而易見的事實。
因為那才是真相。
兩位高貴的小姐嬉笑完了,轉身準備離開。明誠松了口氣,卻驀然見到一個人影擋在她們的去路。
“二位小姐,好雅興。”
明樓立在她們的身前,視線越過二人的頭頂,直直向明誠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