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露西馬與她的表姐剛才說話有些放肆,不由得心裏一慌。她們故作鎮定地同明樓招呼,看上去十分禮貌端莊。露西馬心裏更暗暗地祈禱,希望方才的話千萬不要被他聽到。

明樓微笑着點頭:“這是我弟弟阿誠,看來你們都見過了。”

露西馬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表姐。

明樓一臉坦蕩,絲毫不容人質疑。一邊的劉小姐察覺自己的可信度受到挑戰,感覺有些受辱,就大膽挑釁道:“他果真是你的弟弟?”

“他姓明,自然是我明家的人。”明樓大方回答。

劉小姐語帶輕蔑地笑了:“恐怕,你們并沒有血緣關系吧?”

“比起血統,明家更看重資質。與其養一些游手好閑,只會在人背後嚼舌頭的粗魯無禮之人,還不如多一個這樣知書識禮的子弟。我想,要是家父在世,必定也會對此感到欣慰的。”

劉小姐頓時臉色發紫。她雖然生在大富之家,可是沒有進學,在這樣的新時代裏也算是落伍分子。明樓一席話将她諷刺得臉面全無,劉小姐當下不顧禮貌地轉身就走,也不管是不是坐實了自己的粗魯無禮。

“表姐!”露西馬勸她不住,臉上尴尬不已,眼見劉小姐越走越遠,轉回頭來,“明樓師兄,真是對不起!我表姐她,她就這脾氣。剛才惹得阿誠弟弟不開心,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呵,我生不生氣并不要緊,你得問問阿誠他生不生氣。”明樓冷冷道。

露西馬心中一涼,只覺得平時那個溫文有禮的翩翩公子忽然變了,平常最叫人仰慕的淡然另一面就是冷酷,頓時将她整個人凍住。

“對,對不起……”她一時只曉得喃喃這一句。

明誠見她惶恐,忙接道:“沒關系的,露西小姐。表小姐說的沒有錯,我的确不是……”他看了一眼明樓,将話頓了頓,才鼓起勇氣說下去:“我的确不是明家的嫡親兒子。是我先前解釋得不清楚,造成了誤會,說到底責任還在我。”

明樓在旁邊搖搖頭,很不滿意地別過頭。明明他自己在家欺負明誠總是開玩笑不嫌事大,出得門來,卻是旁人讓他受一丁點委屈都不可以。

明誠讀出他的不滿,卻一點沒往心中去,就連先前的郁結也一并煙消雲散。只要明樓認他做家人,其他人的想法就不重要了。

“明樓師兄,上回你不是說,想到我外公辦公室實習的?”露西馬見二人面色稍松,連忙轉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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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我畢業後要去法國升學,正想找個地方練習法語,還望他老人家不嫌棄。”明樓轉入正題。

“你的提議我跟外公說了。他說知道你呢,原來明伯父生前帶你見過他,一轉眼十幾年沒見了。他聽說你今天要來,叫我一定帶你去見他呢。”

“是麽?那真是承蒙他老人家惦記,有我能效勞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辭。”

露西馬見他不再追究方才的事情,心中一陣竊喜。明樓見時機成熟,便随她一同離開,臨走時與明誠擦肩,兩人交換了個眼神。明誠便知道,他們預定的劇本終于可以開始執行了。

華爾茲一曲不久舞畢,留聲機裏換了流行的法語唱片。舞池旁的男女或坐或站,談笑聲伴着觥籌交錯聲在大廳裏和諧彙成另一首樂曲。這一棟小小的花園別墅仿佛瞬間變身成了仙樂斯、百樂門,變成蒼茫亂世中的一座海市蜃樓,讓人暫時忘掉所有。

主辦宴會的是公董局,預定祝酒發言的劉博遠許久都不見蹤影。人們兀自關注着手頭的酒杯,口裏談論的都是近來的貿易行情,股票價格,誰也沒有想到還有另一樁計劃在悄然進行。

金哥已經到來,明誠經過了馬海山身邊,明樓也正被馬瑞珍向劉博遠引薦。

在一番紙醉金迷的歌舞升平中間,忽然爆出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如同碎石投湖,滿屋子頹靡的熱鬧頓時停了。人們訝異着,四處駐足張望,尋找事發的源頭。

突然,一聲暴怒的吼聲透過休息室的門板震響了賓客的耳膜。好事者湊上去一聽,才發現原來是劉博遠在訓斥自己的女婿。人們面面相觑,不知這位好脾氣的老先生如何會雷霆震怒。

不等大家将各色猜測梳理成型,明樓已經推開門,走在劉博遠身後出來了。

明誠謹慎的迎上去,見到明樓嘴角隐含的笑,心弦便随之一松——事成了。

劉博遠虎着臉,看也不看自己的女婿,卻轉過頭來對着明樓微笑:“明樓,今天讓你看笑話了。貸款的事情你大可以放心,下面人這樣胡來,把我都蒙在鼓裏,要不是今天給我看見,日後到了地下,我還有什麽臉面見你的父親?”

“劉伯伯太客氣了,明樓先替大姐多謝您。日後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也請您随時知會,我一定随叫随到。”

雙方客氣告別,明誠跟在明樓後頭,争先恐後地逃出了那座盤絲洞。他呼吸着外間的空氣,心肺都像被滋潤了,身心輕松之後,才想起來心裏的疑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樓松了松自己的領結,跟他走在梧桐樹下,事情既然了結,他的語調和步子都一樣輕快了些:“青幫的貨物被抄,多數是馬海山截了他們給巡捕的賄賂。金哥見到了馬海山,一定會就這件事問罪。只不過我早一步到,把劉老先生領到休息室的屏風後喝茶。勾結黑幫洗錢一向是銀行最大的忌諱,等劉老先生把這件事聽個清楚,不用等金哥收拾,馬海山的好日子也已經過到頭了。”

“哦,原來你借刀殺人。”明誠恍然大悟。

“劉老先生雖然與我父親認識,但他年事已高,在銀行裏頭幾乎不管實事。他嘴上說得客氣,實際上明劉兩家早就沒了往來,交情這麽薄,不可能要他越權為我們特批貸款。馬海山只要坐在這位子上一天,要從志通銀行拿錢就難過登天。”

“所以你要我把紅酒灑在馬海山的身上,讓我領他去休息室脫下西裝。可是我到的時候金哥也在裏面,難道……”

“邀請函裏我夾了紙條。”明樓笑了笑,“宴會是志通銀行贊助,邀請函本來就都是馬海山的親筆。金哥以為是他約自己去議事,當然用不着人招呼就會自己過去。”

“你還真是……”明誠說了一半,就抿起嘴不說下去。

“真是什麽?”明樓料到他不會有什麽好話,歪了頭看他。

“真是算無遺漏。”明誠不敢造次,連忙奉上讨好的笑容。

“一會兒回去知道怎麽說了?”

“劉老太爺一見大哥就熱淚盈眶,感念明老爺在世的情分,勒令馬海山批準貸款,并對大哥關懷備至,恨不能立刻把外孫女嫁給你。”

明樓皺一皺眉:“過了。”

“編謊話我不在行。”明誠罷工。

明樓看他一眼:“那馬瑞珍我不會再見了。”

明誠詫異:“為什麽?”

“不是同道中人,何苦多加牽扯。”

明誠搖搖頭:“明大少爺眼高于頂,恐怕入得了你眼的人這世上也是難尋。”

明樓忽笑:“不見得。”

說完明樓便快步向前,不等明誠趕上,越走越遠。他的背影漸漸沒入夜色,唯餘皮鞋聲快速均勻。明誠的心跟着那腳步聲一步步起伏,不知不覺,竟也越跳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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