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明家的貸款獲批，對明鏡當然是意外之喜。但她一向不主張奢靡，錢銀上頭寬松，也改變不了什麽生活的習氣，只不過是每天能多騰出一些時間陪伴明臺，敦促他好好用功罷了。故而由此說來，這件事對明臺反成了一樁悲劇了。
先前明氏化妝品的銷路不暢，最主要是捱不住商場裏的貴租。南京路上的先施與永安賣的七成都是洋貨，出入的都是上流階級的小姐太太。在這戰亂的歲月裏，各種奢侈的時髦的消費卻是畸形的興旺，商場的租金自然也水漲船高。明氏支付不起這費用，櫃臺便慢慢縮水，漸漸地，位置也調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現在明鏡有錢了，商場的經理又恢複昔日熱情的笑容，問明小姐要不要多租一個櫃位。孰料明大小姐手一揮，卻是十分灑脫地回絕道：“不租了！”
她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先前形勢迫人，只得忍氣吞聲。現在手頭有錢，底氣脾氣便統統回歸，絲毫不留餘地。
馬路對面的新新百貨公司比先施與永安開張得遲些，裏頭賣的幾乎都是國貨，宣傳的花樣也多。明鏡心裏早就打定了主意，一旦有了錢，就到那裏租下最好的位置，到時候以明氏出品的品質，配合最佳的宣傳，不愁沒有銷路。
她的想法是對的，30年代初的上海，豪商富賈固然衆多，平民百姓的市場卻也不小。過去明氏只想着賣東西給富太太們，現在腦筋卻要開始動到年輕小姐的頭上。
這些人受了新派的文化影響，更挑剔些，也更難伺候些。明鏡想破了腦袋，也只想到做廣告這一途。廣生行用那一對假雙胞姐妹的畫報一下博得全城矚目，明鏡思前想後，也覺得這方案可行，苦于身邊沒有合适人選，最終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家兄弟的身上。
“喏，明樓你看，人家那個雙妹，也是男子假扮的。”明鏡選了個在飯桌上的時間，若無其事地把海報攤在明樓面前。
吃着飯忽然抽出一張紙來，的确太過刻意。明誠偷偷擡眼看了明樓一眼，忽然低下頭去扒飯，扒着扒着，似是忍不住了，端起飯碗側過身，肩膀顫抖得把飯粒灑了一褲子。
明樓敲敲桌子，冷臉道：“高興什麽，大姐說的是雙，妹。”
明鏡滿意地點點頭，覺得這個親弟弟還是懂事的。
“什麽！”明誠轉過來，放下飯碗，嘴巴旁邊還沾了白花花的一顆飯粘子。
“大姐，你要大哥和阿誠哥也穿旗袍嗎？”明臺忽然熱烈地拍手，“好诶好诶！我要看！”
明樓給他吃了一記栗子，聲音依舊是冷冷的：“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明誠敏捷地摘掉嘴邊的飯粒附和。
“我問你們意見了嗎？”明鏡的語調嚴厲起來。
Advertisement
明臺捂着自己的後腦勺，在一邊煽風點火：“對對對，大姐軍令如山，你們不要放肆！”
這回明誠的手擡了起來，還未落到明臺頭上，已經被明鏡喝止：“明家是我一個人的家嗎？你們吃的穿的用的，還有上學校交的，難道是憑空掉下來的嗎？明樓，你好歹已經是個大學生了，也不曉得為家裏分擔一些。還有阿誠，你今年也都十七了，還當自己是和明臺一樣的小孩子嗎？”
“我……”明誠話到嘴邊，忽然停下，默默望了眼對面的明樓，只見對方已經是一臉的慚愧寫在了面上。
仿佛他們真的什麽也沒做過，馬海山的倒臺與他們沒有瓜葛，貸款的批複也是純粹的好運。
“何必讓她多操心呢？”明誠記得那天回來的路上明樓曾這樣對他說過，“只要能保護好大姐，保護好明家，我們做了什麽，都不重要。”
“對不起，大姐。”明誠于是說。
明鏡的臉色緩和了一點：“還是阿誠懂事。”
“大姐，你要我們幹什麽我們都不敢說個不字。只是這件事……也太丢人了。”明誠說。
“我也不是真要你們去扮什麽姑娘，只是剛一開口你們就跳得三丈高，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我。”明鏡搖搖頭，耐下性子來說，“明樓要是做了這種事，還不得給學校裏的同學笑話呀。”
“尤其是女同學。”明誠插嘴。
明樓給他夾了一塊魚：“吃你的飯。”
明鏡繼續說：“我就是想呀，畫報上登女孩子可以，男孩子就不行了嗎。要是廣告上是帥氣的男孩子拿着咱們明氏的化妝品，那些時髦的小姐還不看得眼睛都直了呀。到時候大家一定會蜂擁來買咱們的東西，明氏的名氣一定會一炮打響。”
“大姐這個提議好，阿誠，這副重擔就交給你了，你去吧。”明樓抓緊時機說道。
“大哥你怎麽不去？”明誠反唇相譏。
“我是做學術的人，拍廣告不讓人笑話嗎？”
“哦，那我就可以讓人随便笑話啦？”
“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你還小。”
“大姐說的，我都十七了！”
“十七不小嗎？”
“十七哪裏小了？你收到別人情書的時候才十六呢。”
明鏡忽然插進來：“什麽，明樓你收到過情書了？”
“阿誠，你別給我造謠！”明樓忙說，“大姐，你別聽他的。”
明鏡不依不饒：“把情書給我交出來。”
明樓說：“根本沒有什麽情書，大姐。”
明誠說：“哼，他騙你的，大哥把情書都藏在床頭櫃的第二層抽屜裏的夾板裏了大姐。”
“好啊，敢騙我了。膽子還真不小啊。”明鏡放下碗筷站起來，幾乎要揪到明樓的領子。
明樓卻也站起來，看似要去揍明誠，實際卻巧妙地避開了明鏡捕捉他的途徑：“臭小子，看我收拾你！”
“都住手！你們還像不像大人啊！”明臺忽然老氣橫秋大喊一聲，把所有人的腳步都喊停了，“大姐，他們這是在轉移你的注意力呢！大哥和阿誠哥可賊了，你別上當啊！”
明鏡這才恍然，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就給這兩個小子帶跑了，連忙整一整領子，坐了回去，臉上重新恢複了平日的威嚴：“你們兩個，都給我乖乖地去拍，一個也別想逃。”
明樓和明誠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瞪了明臺一眼。
明臺乖巧地扒着飯，待明鏡低頭的時候，狠狠地回了兩人一眼。
明氏的廣告最終出爐了，由兩位西裝筆挺的男子站在化妝品的海報上，在上海灘還是頭一遭。海報一經張貼，頻頻被人揭掉，據說是年輕小姐們對海報上的男子傾慕不已，紛紛想要帶回家珍藏。明鏡聞訊，連忙叫印場趕制了一批海報，随化妝品附贈。一時間年輕小姐門對明氏的化妝品趨之若鹜，明氏的品牌也在上海灘聲名大噪。
明氏企業真正從低谷中爬起來了。明家守住了大宅，贖回了汽車，恢複了昔日的面貌。
南京路上仍舊是車水馬龍，百貨公司裏也依然人聲鼎沸，這十裏洋場的人事浮沉如同黃浦江的潮水漲落一般稀松平常。明樓與明誠護衛着明氏這一方扁舟，度過了這一波大浪。
此時的他們并不知道，未來的世界将經歷着怎樣的風雨，他們所在的這一艘艦船會如何的千瘡百孔、四面楚歌，而他們自己又會經歷什麽樣的生死考驗，心靈煎熬。
老天爺的妖風邪雨會劈頭蓋臉地砸在這片大地上，無分貴賤，也不辨善惡。讓這世界變作地獄，變作幽冥，可是他們有勇氣，如同保護自己的家園保護自己的親人那樣，去保護那生養他們的祖國，哪怕犧牲自己，哪怕無人得知。
披肝瀝膽、雖死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