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乘舟南下

因着是為新帝采買特産搜羅美女, 禮部那位官員籌備了七天才将一應的事務準備妥當。當然随行的人員代表各方利益關系的那些,也都要提前安排協調好,務求互不幹擾, 真正的車馬舟船路線籌劃倒還在其次了。禮部官員雖然官位高,不過随行都是各種有來頭的人物,他必須有充分自覺,做好服務工作。

出發南下的那天,陰雲密布, 看起來并不是出行的好兆頭。然而船還是載滿了人, 按照計劃楊帆啓程了。

孟如川這幾天沒有被安排任何事情,每天除了晚上會被公子初叫到房間調理內息,換藥包紮, 其餘時間都自由安排。他每天除了吃飯的時候出院子,其餘時間就是窩在房內打坐,消化婉婷的內力。這是急不得的功課,沒有十天半個月都突破不了太大的境界,更談不上馬上能祛除體內的毒性。

從杭城南下,最為便利的是走水路。自西湖入江, 若是風向對船行四五日,就能到襄州, 再轉為陸路,乘坐車馬繼續南下。襄州正是攝政王當年作為襄王,統領封地所在之要沖。這裏人口不比江南,周遭水系縱橫, 卻多是淺溪沼澤,不利于大船行進,糧食産量和人口也比不上益親王的封地。

不過攝政王當年到了自己的封地上, 勵精圖治,打壓門閥大戶,均出了不少田地分給無地的農民,減免農稅,加征商稅,興修水利,确實改變了當地相對窮困的面貌。

襄州的百姓都很是感念攝政王的恩德。那邊算是攝政王的大本營了,雖然攝政這三年,他人一直在杭城,很少回去襄州,不過襄州大小官員對攝政王的擁戴,的确比別處牢靠的多。

符若初一面看着桌面上攤開的地圖,一面在心中細細謀劃。

其實關于襄州的事,還不是眼下這幾日的重點。在船上待着的這幾日時光不能浪費,除了每日靠岸采買的時候了解當地風土人情,不靠岸的時候,符若初也經常在船上走動,與各種官員甚至船夫雜役閑聊。

別人對她這個北燕質子感興趣,她也對這些販夫走卒感興趣。他們說的情況更貼近市井百姓的生活,質樸的沒有任何花俏與誇張之處。比那些纨绔的貴族子弟們醉生夢死的圈子完全不同。百姓們才是國之根本,他們的想法更值得了解。

這才是行船第一日,江詠歌就已經觀察到了有趣的現象。

孟如川依然是稍加易容将出衆的外表變得平凡普通,整日窩在船艙之內,足不出戶的養傷病,據說還有點暈船。公子初則興致勃勃在船上逛來逛去,對什麽都很好奇,與那些粗鄙的雜役們也能聊得興起。

江詠歌便也湊上去聽聽公子初能與這些低賤的苦力聊什麽。

“這麽說來,你們家一個月也能吃一頓肉食呢?”符若初驚訝的發問,“可是你說你的工錢比那些頭目少了許多,又是一家老小好幾口人,你一人做工真能養活的了?”

許是見這個錦衣的公子年紀小,态度又不似別的貴人那般冷傲,這個赤着上身的下等船夫憨憨的說道:“公子,小人雖然賺的不多,可是船上包吃住沒有花銷,錢都能攢下來給婆娘。東家給我們有一間房子住,就在碼頭上,也不用我們自己花錢找地方。”

“那你将來呢,一直跟着東家做事麽?”符若初又問。

現在他們這艘船上雖然是官差出行,不過除了護衛兵丁和一些小隸,其餘的雜役都是雇傭關系,并不是衙門裏的人。沿江行船,船都是官家的,一應下等雜役的活,卻都是外包給一些大牙行,找專門的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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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幾十年這些牙行都是做的買賣奴才的活,後來許多人進城打工,并不賣身,而是簽署十年二十年的長工契約,到了年限就可以恢複自由身,領了銀錢再回鄉生活。

“那怎麽可能?趁着年輕賣把子力氣,等着十年後老胳膊老腿,人家誰還用你。”船夫感慨道,“我們村裏以前是捕魚的多,不過人口也多,河湖就那麽大,全都捕魚誰也吃不飽。于是就有人出來,進城做工。我們還能做啥,除了在船上讨生活,別的都不會。簽個長工的契約,等着年紀大了長工也做滿了,就帶着攢下來的錢回鄉,将村裏房子翻蓋一下,養些雞鴨,賣肉賣蛋換米糧,不用太費事,有吃有穿逍遙快活。”

江詠歌這時也聽出一些門道,插話道:“禮部外出的船,好像都是王寶順的牙行承攬的雜役活計。你東家是王寶順麽?”

江詠歌的氣勢比符若初強,身量也高大,一看就是個貴公子,對下人們說話,根本不看人,鼻孔朝天一臉嫌棄。

那船夫被問的一陣緊張,連忙點頭哈腰道:“回禀這位貴人,小的東家的确是王寶順。我們東家除了禮部的活計,還幫着一些商人富戶出行。有些商戶自己不養船,出門都是租船,自家也沒有船夫,都是短期臨時雇傭。”

“原來你們并不是官府的雜役?”符若初上一世偶爾聽說過南昭這種雇工的事,不過這會兒她才來南昭不到一年,肯定是要裝作對各種情況都不了解才行。

江詠歌顯擺道:“公子初,你有所不知,我們南昭商業發達,許多百姓離開家鄉進城務工,簽署的都是長工契約,而非賣身。他們的東家四處承攬臨時的活計,比如這種出船辦差的事,就是官府外包給牙行。畢竟自家如果平素裏都在旱地待着,沒事誰養那麽多行船的人?可是行船都要有技術的,臨時出門再請人多有不便,官家的大船走一趟也需用到很多人,并不湊手。于是牙行就專門準備好了這樣一批有技術的,熟悉船務的工人,外租出去。這些人常在這條江上行船,熟悉情況技術娴熟,比自己養着省了不少銀錢。”

“這些人既然不是官府的,那是否可靠呢?畢竟咱們也算是辦官差吧?”

“你以為牙行的東家只抽成不幹事麽?他們雇傭長工也是要仔細調查背景的,絕對都是可信清白沒案底的老實人。一旦發現那種手腳不幹淨好吃懶做壞心思的,立刻送官辦,絕不姑息。”江詠歌說的頭頭是道,“王寶順的哥哥在禮部的衙門裏做書隸,王寶順的牙行這才有靠山能承攬官府的一些活計。他又是善于經營,懂得上下打點,對手下雇傭的人格外仔細。這十幾年,沒有出過任何纰漏,已經發展成了杭城知名的大牙行,不愁活,光是回頭客都排滿了。如果咱們不是禮部官差出門,走他哥哥的情面,還未必約的到他家的長工呢。”

符若初驚訝萬分:“怪不得他家一個賣苦力的雜役,每月都能吃一頓肉食,他還出房子給這雜役安頓家眷,我還以為是什麽大善人。”

“是個善于經營的商人,眼光不差,發家很快,也懂得明辨是非行善積德。”江詠歌不禁感慨,“當年,我能去到襄州,就是藏在他家的貨船上,逃避了益親王的耳目。”

不用江詠歌多說,符若初就已經明白。原以為江詠歌是藝高人膽大,孤身一個闖出了圍城,南下聯絡攝政王,其實一個人武功再好,行千裏路也還是舟車勞頓不能全靠自己兩條腿跑。三年前,江詠歌竟然是受了王寶順的照顧,隐匿形跡走水路出城。這等隐秘若非江詠歌自己說了,旁人根本無從得知。

這個王寶順,或許還真可以仔細查一查,能否突破一下。他做的買賣,是幫着官府和有錢人打雜,這種幫傭來去自由,若能買通,弄些消息,比安插那種釘子來的方便。将來若是折了,也不必惋惜。

符若初将這事記在心中。而後又順着這種話題,纏着江詠歌不恥下問,終于搞清楚了牙行長工的營生究竟是怎樣的運作模式,贊嘆的話肯定要說,暗中也開始琢磨,這種事能不能在北燕也推廣開。

現在北燕的高門大戶裏養了一堆好吃懶做的仆人,世代為奴,每人就只管一攤子事情,出了圈子絕對不管,吃大鍋飯幹的好幹的壞都有人管飯,這些仆人一個個都被養的懶惰得很,幹活也拖拖拉拉,明明能一日做好,非要磨蹭三五日。

若是将他們發賣趕走,又怕他們心生不滿洩漏了主家的肮髒秘密。關鍵是發賣也沒人買,大家都不缺這種世仆。而且這批發賣了,再買來別人家也一個德性,何苦折騰。

如果引入牙行,有了競争,外包的雜役做專門的活計必須比家養的奴仆幹的精致利索,才能找到客戶,承攬回頭客,兩相對比,家養的這批也會勤奮一些更忠誠一些。否則就不是丢飯碗被發賣,而是直接被遺棄送去礦上做苦工,再沒有舒服等賞賜的日子了。

而且這種簽了十幾二十年契約的長工,與賣身的沒太大差別,都是長期穩定,但是長工有盼頭,有期滿後自由身的各種理想,幹起活來比世代為奴的更有積極性,做多少年做多少事都明碼标價,還會感念着東家的好。

不像是世仆,今年打賞少了,與往年老一代主子比,就覺得新主子不行,總是吃着碗裏想着鍋裏,拿最好的年景與最壞的比。

以前其實也有苗頭,賣身有活契一說,不過活契的人與死契的人都在主家一起管着,耳濡目染沾染了懶散的習氣。不如将活契的人和長工們集中在一起,由專門一個居中作保的管理,用起來更有保障更妥帖。

與江詠歌又随便聊了幾句,符若初就回了船艙,先去看望“暈船”的孟如川。

孟如川一直在房內假裝睡覺,實際上是閉目練功。出門在外他輕易不會顯露武功,好在他此前已經突破了兩重境界,接下來再消化吸收婉婷的內力,什麽姿勢都行,安靜不被打擾就可以,相對已經能很隐蔽的修煉了。

“如川,給你帶了一些吃食。”符若初拿了熱騰騰的菜粥和餅子進來,“你啊,不用裝那麽像,連飯都不吃怎麽行?”

孟如川苦着臉說道:“确實是暈船沒什麽胃口。”

符若初便低聲問:“你居然暈船?那以前怎麽出門?”

“着急的事就泅水渡河,不太急便繞點路,總有橋能過。實在不行,還有索道和輪渡。輪渡最慢也不用一個時辰,還是能支撐的。”

符若初有點自責:“早知道,我們就不湊他們的船,改走陸路,還能多看看岸上的風光。”

“舟車勞頓還不如行船快,而且船上都是自己人,若是想混入刺客不容易。”孟如川此時已經掙紮起身,迅速将符若初端來的吃食囫囵吞入腹中。

“不是沒胃口麽,還吃這麽快?”符若初瞪大了眼睛,不到半柱香那些吃食迅速就消失了。

孟如川抹了抹嘴,笑道:“公子親手端來的飯食,我豈能不迅速吃光?這和胃口沒關系。再說,餓了一整日,确實該吃東西,否則怎能早點養好身體呢。”

孟如川這話乍一聽沒毛病,也挺有道理。可是符若初莫名心酸,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只為了能早一點養好身體,沒胃口還硬逼着自己吃飯。

符若初也有生病的時候,不僅沒胃口,脾氣還差。別人精心烹制的餐飯,她看也不看就打翻了。下人們都戰戰兢兢不敢說什麽,接着再去準備另外的一套。

而孟如川呢?恐怕在攝政王府裏的時候,傷病交加能有一口飯吃就感天謝地,哪會在意自己的口味?

“以後哪裏不舒服就直說,不要忍着。”符若初柔聲說了一句,緊接着又正色道,“來,脫了衣服,我再檢查一下傷口有沒有裂開。”

孟如川的耳根不自覺的紅了,下意識推辭道:“不必煩勞公子,這一整天我都窩在船艙內躺着,沒有什麽動作,怎麽會裂開?大傷口早就合攏了,細小的也不礙事。”

符若初卻有些心虛。這幾日時不時她就用這個借口幫他檢查傷勢,最近大傷口都開始結痂了,再想光明正大看他不穿衣服的樣子,以上藥為名摸他,實在是有點難了。

可惜了,如果沿途還有溫泉就好了。上一次在龍隐山,來去匆匆,孟如川的傷又都沒好,她都沒有享受一下知名的溫泉。這趟差事辦完,她不如再去龍隐山租那個院子玩耍,那會兒估計已經要入冬了,正是泡溫泉的好日子。

猛然間,她又意識到自己是女子,就算能泡溫泉,肯定要嚴加布防,暫時是不能與孟如川一起了。唉,真是煩惱啊。

孟如川看公子初一臉糾結,還以為公子是惦念着南下的事,便說道:“越州,我幾年前去過,周遭風土人情都很是熟悉,那裏民風淳樸,公子不必擔心。”

符若初趕緊順着話茬,強迫自己回到了正經的聊天內容:“我今日聽船夫和江詠歌說起來雇工經營的事情,你怎麽看?這些人年輕時進城打拼,十幾二十年後回鄉養老,倒是解決了閑散懶漢的積弊。”

“我也不太懂,只是聽說雇工的契約在南昭是受官府認證和保護的。如果東家違約,承諾了工錢沒有按時發放或者到期不放人走,拿着契約的雇工還可以憑此告官讨要薪酬。我家宅子裏的一些粗使的仆人就是雇工,最多做一年便找借口打發掉,更換起來也方便。不過若論忠誠肯定還是自家握着賣身契的奴仆更可靠,處理起來也方便。”

孟如川說到這裏感慨道,“但是這些仆人裏有知道太多秘密的,終究還是人不知鬼不覺就死了。婉婷當年為了大業,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

符若初在他耳際低聲安撫道:“別說了,我都懂。你是自責幫了你姐姐做事,殺了那麽多人。可是你身不由己,你不幫你的親人還能幫誰?人總要往前看,過去的事就放下吧。這一路若是遇到了廟宇,我們多捐些香火錢給那些亡靈超度,獲能讓你輕松一些?”

孟如川點點頭,而後又搖頭道:“其實我不太信神佛,若是天上真有神仙,為何眼睜睜看人間慘劇發生而不顯靈呢?”

“許是那些人前世就罪孽深重,這輩子才會枉死?”符若初胡亂猜測了一句。

孟如川又慘笑道:“是啊,這輩子我手下亡魂無數,來生說不定都無法投胎成人了。”

“想那麽多做什麽,你才多大,我們未來的時間還長着呢,一起開開心心做喜歡的事不好麽?”符若初繼續開導他。

雖然上一世她活得窩囊空負年華,這一世她卻有幸認識了孟如川,她很是欣慰,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要将這份喜悅盡最大努力傳遞給孟如川,讓他能活得輕松一些,快樂一些。

他高興的時候,她也會高興。他傷心難過,她也不好受。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公子,還有什麽吩咐麽?”

“沒什麽,我其實就是想與你說說話。”

孟如川端坐,擺出繼續認真聆聽的樣子。

符若初忽然又道:“算了,你既然不願意讓我幫你檢查外傷,我也不耽擱你休息了。”

“公子是嫌棄我無趣麽?”

“不是,我突然想起來有個問題要請教江詠歌。”符若初的确不是說謊,是想從江詠歌那裏套問一下襄州現如今的關系脈絡。

誰知孟如川下一句卻帶了幾分酸意的說道:“江公子長得高大威猛又是武藝高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風流俊雅,公子更鐘意他那樣的男子麽?”

“?”符若初一愣,“江詠歌?呵呵,如川,你想多了。我可不喜歡他那樣的,更何況他還傷過你。将來若有機會,我定要狠狠報複他為你出氣。”

“這麽說,公子其實還是喜歡男子更多一些?”孟如川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脫口而出,真的麽問了這麽愚蠢而大膽的問題。

沒想到,符若初一本正經的回答道:“是啊,沒錯。我的确喜歡男子更多一些,尤其是像你這般與衆不同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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