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織女奴工
孟如川呆愣在當場, 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莫非是他傷病久了産生了什麽奇怪的幻覺,還是說他正白日發夢?公子初怎麽可能說這樣的話, 讓他聽了心跳的厲害?可偏偏是對他說了,那麽一本正經的說了。
“如川,你怎麽了?”符若初見他眼中神色變幻,耳根的紅色已經攀上了臉頰,他是害羞了麽?她趕緊又解釋道, “吓到你了吧, 其實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你如果不喜歡,就直接說。”
孟如川微微一笑:“原來不是做夢麽?”
“嗯。不是的。”
“只要是公子說的, 我都喜歡聽。”孟如川輕聲回答了一句。
符若初這會兒倒是有點裝不住淡定的樣子,心慌慌,趕緊找了個借口跑出了他的船艙,回到了自己的艙室。孟如川居然能接受,她剛才那麽差勁的表白?他莫非喜歡的是男子?否則,他長這麽大都沒有女人服侍過, 會不會真的是……
那可怎麽辦才好啊,他若不喜歡女子, 她該怎麽辦呢?
月香見符若初一臉患得患失的樣子,不免問道:“公子,你這是怎麽了?臉上有點紅,摸着有點發燙, 莫非是受涼了?這大熱的天,不太可能吧?”
符若初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手和臉一樣的燙, 卻絕對不是發燒。她好像又要流鼻血了。她上到床榻,盤膝打坐,默默平複翻湧的情緒。
她告誡自己,其實孟如川喜不喜歡女人,她不必太在意。目前這樣相處,能心意相通就好了,何必追求更俗的男女之事呢?
“無妨。”符若初鎮定好了情緒,又問月香,“月香,你比我大兩歲,可有喜歡什麽男子?”
“不喜歡,我可讨厭那些臭男人呢。”月香說的理直氣壯。
“就會哄我。”符若初便不問了,心想着孟如川也許是不敢對她明說心意,一切都順着她罷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進一步調整自己對感情上的那些不切實際的預期,摒棄雜念,起身去了江詠歌的艙室。
這時江詠歌正在房內寫寫畫畫。
符若初定睛一看,發現江詠歌畫的居然是襄州的地圖,卻還沒有标注文字。她假作看不懂,問道:“江公子畫的這是什麽啊,不太像山水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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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詠歌心中雖然懷疑公子初是裝傻,不過表面上還是客氣答道:“這是襄州的地圖。三年前我去過,去之前熟記地形,免得東躲西藏跑岔了,耽誤了聖上的事。現如今又要故地重游,就想着将以前記得的先标出來,有幾處名勝很值得游覽,當初都沒來得及看。反正咱們這次辦差也沒有具體的時限,到二皇子殿下封王之前趕回杭城就行了,不必着急,讓我帶着你們将好吃好玩的地方都仔細逛一逛。”
符若初心想,江詠歌八成也是要摸一摸攝政王的老巢都是怎樣的情況,她若是跟着一起,豈不是能順帶沾光,獲得不少隐秘的消息?
江詠歌這時候又岔開話題說道:“再往前還不到襄城,有一處很有名的鎮子是臨江渡。那裏是附近貨物集散的地方,鎮子原本只是個渡口,大多數貨物在這裏裝船,後來有人在這裏蓋了許多商鋪,便有南來北往的客商租了鋪子,售賣自己的貨。人多了,來做工的也多,綢緞商在附近修建了一些工廠,還招攬女工做紡紗的活。做出來的紗就地賣出,裝船拉走很是方便。”
“哦,他們為何不要身強力壯的男人,反而要女工呢?”符若初故作不懂紡紗事務。
江詠歌也不知是顯擺,還是為了繼續試探公子初的目的,反而耐心解釋道:“公子初,我們這邊有錢人家穿的衣物已經很少自己織布了,都是采買了布料,讓家裏的女仆裁剪,或者請著名的裁縫上門來定做。但是布匹和絲綢,如果只是農戶每家自己織造,品質很難保證,沒人統一管着速度也慢,有的時候貨要的緊急,臨時挨家挨戶去收貨,根本供應不上。”
“所以便有商賈将會懂織造的人組織到一處,一起織布紡紗麽?”
“沒錯,而且臨江渡這裏分工更細。有的商戶只紡紗,有的只織布,有的專門産綢緞,有的做刺繡或印染。工人們也是師傅帶徒弟,專門只做一樣事情,日久天長自然專精某一樣技術,速度也比其他人做的快。”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符若初來了興致:“到了臨江渡,我們下船去街面上逛逛如何?”
“那肯定是啊,臨江渡的貨物彙聚南北東西,都是精品。我們為聖上和二皇子殿下采買正好開開眼界,說不得也能看到好貨,價錢合适在這裏就買了,直接發回杭城更是方便。”
第二日中午,他們的船到了臨江渡,靠岸停好,一行人就下了船。
禮部的官員領了一隊采辦東西的小隸先行去忙正事。江詠歌藝高人膽大,只帶了幾個跑腿的仆從下船,普通護衛一兩個充場面而已。符若初卻不敢大意,除了帶上孟如川,還有闵七和幾個影衛。
這一次南下,她沒有讓侍臣或美姬跟着,把陳奉留在了杭城質子府內,管理日常事務。實際上也暗中安排了眼線,觀察陳奉的行事。若他生了異心,或與北燕其他勢力有了勾結,也能早些發覺。
走上平地之後,暈船的孟如川感覺好多了,面色也不那麽蒼白。
向導領着這群貴公子,徒步緩行,邊走邊逛去到臨江鎮最繁華的一條街道,說那裏有幾家酒樓不錯,設有高臺臨江望京視野開闊。吃當地特色菜喝酒玩樂,一直是江詠歌喜歡的事,他興致勃勃跟着向導頭前走着。
符若初他們故意落後幾步跟着。她的關注點不在吃飯,而是整條街上那玲琅滿目的各種店鋪。
就連北燕都城最繁華的地方,與這裏的一條街比起來,也相形見绌。南昭人果然善于經商,鋪面未見得多麽高大,卻鱗次栉比排布很密,走完這條街,基本就能見到天下間大多數的商品。往來的客人也不是零散購買,基本都是進店看了樣品大宗交易,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恰在此時,街上起了一場騷亂。一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女人踉跄跑着,後面追着幾個彪形大漢罵罵咧咧。
一個女人哪裏跑得過男子,眼看就要被追上,那女子卻發狠,徑直撞向了一棵大樹,頓時頭破血流倒在地上。這是要尋死啊。
追逐的大漢卻不管那女人死活,上來就用繩子捆了,一人擡頭一人擡腳,往來的方向走。
圍觀群衆們就有議論的。
“這肯定又是童家紗廠的女奴,聽說他們那廠子最近這幾個月接連出了幾條人命。”
“童家紗廠的紗是最便宜的,供貨穩定,若是總出人命,怎不見他們的廠子被官府封了?”
“那些紡紗的女工都是被她們的家人賣去童家紗廠的,雖然是簽了活契,不過女工自己拿不到契約,連工錢都是工頭管着。她們一個個與賣身的奴工沒區別,家裏又是鄉下偏遠地方,所有事都只聽工頭說。若自家的姑娘沒了,賠點錢便能堵住那些老實巴交的人的嘴。”
“唉,真是造孽啊。”
符若初耳力好,聽到這種事不免唏噓,同時深想一步,集中紡紗的廠子真的沒有弊端隐患麽,那這織女奴工究竟是怎麽回事?她低聲吩咐道:“闵七,你安排人查一下童家紗廠的事。我想知道他們運作紗廠是否真的踐踏女子性命。”
闵七立刻領命,囑咐一個影衛去探查情況。
孟如川問道:“公子,童家紗廠之事有什麽奇怪麽?”
“昨晚我聽江詠歌講起,商賈設了紗廠,聘用女工做活,女人也能賺錢養家,不必自己置辦那些昂貴的紡紗機器,有專人采買原料分銷成品,女工只要進了廠子有人教技術,本來是很感興趣。可是今日聽聞,覺得其中還有什麽隐情,商人無利不早起,不賺錢的買賣,誰會賠本做呢?建工廠買織機,請師傅教徒弟,給這些女工提供食宿,還要支付工錢給她們。一斤紗才值多少錢?”
“公子難道就知道一斤紗多少錢?”孟如川笑着問。
符若初上一世管理內宅,的确知道在南昭一斤紗多少錢,販賣到北燕價格翻了數倍。那時聽說南昭有一種大型的紡紗機,借助水力幾個人一起使用,一晝夜可以紡紗近百斤,而尋常家用的小紡車,一個女人一天不做別的事也就是紡紗兩三斤,差距極大。所以南昭的紗質量好價格又便宜。即使長途運輸販賣到北燕,只要比當地出産的便宜一點點售賣,就不愁買家。
但是堂堂一國皇子,剛來南昭,又不是後院的女人,無需親自采買什麽物品,知道布匹和成衣價格就不錯,怎麽可能了解一斤紗多少錢?
“我并不知道啊,我只是聽人說南昭的紗便宜,賣到我們北燕去,價格能翻好幾倍。這裏的差價除了商旅行路運輸的成本,其餘都是豐厚利潤。”符若初含混的說了一句,不提具體價格。
即便這樣,孟如川還是有些震驚,一國皇子居然能了解這些民生之事?所以公子初才會這麽關注臨江鎮的各色商鋪,甚至一家紗廠麽?
“不過我看過一些雜書,說江南富庶,人口稠密,這才有人出來做工。若是土地耕作本就勞力不足,便是有人設廠,也招不到工人。”孟如川似乎是随口提了一句。
符若初已經活過一世,看了姜後的手劄,在南昭生活過十年,又回到北燕,才逐漸想明白的事情,卻原來早有人寫明了麽?孟如川究竟看過什麽書,為什麽能知道那麽多?亦或者并不是雜書,而是他為了任務曾經行萬裏路,親眼所見,又天資聰穎,才這麽早就領悟到了許多?
“難道紗廠的賺錢秘密你也知道的?”符若初試探了一句。
孟如川假托從前人的游記裏看過,從容介紹道:“江南歷來富足,人口很多,每家都有十幾個孩子,耕地卻很少。孩子多了,女孩子便更為卑賤,有的人家為了省口糧,早早将女孩子送人為童養媳。可是這些女童去了婆婆家,照樣是吃不飽,還沒有母親照料,只被當作傭人一樣使喚,往往熬不到成年就死了。”
“我還以為富裕的地方,女兒嬌貴,沒想到也這般可憐?”在北燕,童養媳這種事也很常見,歸根結底是女人要依附男人,自己并沒有賺錢的門路。可是如果女人能出來做工,自己有了養家的能力,不比男人賺的少,甚至因為做工來錢更快,是不是女孩子就得到重視,活得好一些呢?
孟如川繼續講道:“自從有人建了工廠,用了改良的機器,便是柔弱女人也能勝任這些活計,女工價格比成年男人低賤許多,又柔順細致,其實做出的東西更快更多更好。于是商賈們這才興起了雇傭女工的風氣。但是嫁人之後的女子家務纏身相夫教子,根本沒空做工。所以女工多是未出閣的少女。十歲做到十四五,攢出自己的嫁妝本,有自己賺來的銀錢傍身,将來去夫家也可以過得如意一些。”
“但是之前看見的那個童家紗廠跑出來的女人,似乎很是落魄?還有人議論奴工什麽的,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孟如川嘆了一口氣:“童家紗廠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以前只是聽說過,那些少女的父兄們總是擔心她們出來做工沒人管束壞了名聲,但凡有點家資的都不會讓女兒出來做工。可是窮困村子裏,巴不得女兒能早點去賺錢,就委托了信任的鄉鄰為工頭,帶着同鄉的女孩子進城。
一開始都是不錯的想法,同鄉照顧同鄉。不過有心眼壞的,利用消息不暢通打起了歪主意。将她們關入工廠之後,就收了這些她們的契約,平素裏随意打罵,克扣飲食,還雇了壯漢防止她們逃走。這些工頭與幫着東家具體管理工廠的廠主一起串通,一面拿着東家給的高額薪水,一面昧着良心層層剝皮,壓低女工實際到手的薪水。廠主扣錢的理由是教女工手藝,還要管她們吃喝住,米糧年年漲錢,養人不容易。而工頭自己根本不做事,只靠抽成美其名曰居中保費,就能空手套來不少銀錢。
還有甚者,與那些黑心的廠主合謀,不僅平時将女工往死裏用,還專挑那些貧苦出身,家裏只将女孩子當賺錢工具的,在女工契約期滿就要領到一大筆銀錢前,将人害死。卻編造名目謊稱其犯了事偷盜主家東西壞了規矩,不告官就已經算是優待了。那工頭還充好人,自掏銀子,給死去的女工家裏少量銀錢封口。實際上那女工的工錢全都被廠主和工頭吞下了,出錢的商賈東家也都被這些底下做事的人瞞的死死的,還以為女工已經領了薪水回鄉,并不知道內情。”
上面這一大段話,都是孟如川用傳音入密說的。
符若初便也用傳音入密問道:“你是如何知曉?”
“婉婷那時要賺錢養人,接殺手和刺探情報的生意。我第一個任務就是去殺人。目标就是臨江渡的一個捕快,他正在調查奴工的事。當地的幾個黑心廠主湊銀子買他的命。我就是動手殺他的人。那個人武功平平,也沒有看家護院,殺他很容易,殺了之後僞裝成意外就行。他卻請求我,聽完他的故事再結束他的性命。”孟如川像是盡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那時我還小什麽都不懂,只是記住了他說的故事。我殺過很多像他這樣為民聲張正義的好人、好官。我也曾內疚迷茫,婉婷卻說,就是要殺南昭的好官,剩下那些貪腐惡的才能敗壞他們的朝政。”
符若初也不知道怎麽寬慰孟如川,站在北燕的立場,她是不是也該與婉婷一樣的想法才正常呢?不過她心裏很明白,那樣只有國仇家恨的狹隘做法是不對的。甚至她還想過,如果親自游歷一番,她看到的是的确強盛的南昭,吏治清明百姓過的富足,她又豈能輕易就燃起兩國之間的戰火?到時候苦的都是百姓。
真的很矛盾。
“公子初,發什麽愣,快上樓,就等你們了!”江詠歌從高樓之上臨窗喊了一句。
符若初這才拉着孟如川急忙上了那座酒樓。
酒樓高三層,一層散座,二層有一些小包房,三層則是留給貴人們的豪華大包房。
風景最好的那一面,臨江眺望,能将江面上千帆往來,視野極為開闊。
江詠歌讓人包下的就是這家酒樓最大最好的包房。不僅如此他還興致勃勃的說道:“剛才聽酒樓掌櫃說,最近臨江渡來了北邊的著名說書先生,講的都是前朝故事野史轶聞,新鮮話本。還有個唱大鼓的擅長模仿各種聲音的大家。這兩人我都叫去請了,午飯的時候,給咱們助興。”
臨江渡有從北邊來的江湖藝人?符若初心念一動,難免懷疑其中混着什麽不妥當的人。記得上一世,自己就被“江湖藝人”行刺過。那人平素僞裝成瞎子,最是擅長口技。
她對那個刺客的樣貌記憶猶新。不過該來的總會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好在這一世她身邊已經有了孟如川。更別說江詠歌也是個武功高強見過大場面的厲害人物。
所以她一點也不怕,反而還存了看好戲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