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先走一步

劉勳在碧桃的攙扶之下, 走到了王府的祠堂。

不到五年的時光,昔日顯赫的攝政王府已經門可羅雀,攝政王也變回了襄王。由劉勳這個唯一健在的嫡系子嗣襲爵。

劉勳的那些弟弟們, 自從劉貿遇刺傷重不治身亡,其餘幾個也都在父王死後一兩年的時間裏出了各種意外,沒有當場死的,肯定也是傷病到死,無人幸免。

他自己的身體也似乎每況愈下, 時不時的生一場大病, 幾個月都不露面是常有的事。不到三十歲,額頭已有白發,再不像當年那般肆意張揚。與當初差不多的是, 劉勳從不問政事,甚至襲爵後連自己的封地都沒去過,更是不曾組建王府的那套班子。不生病的時候繼續吃喝玩樂,生病了就卧床不起。

劉勳有過兩個兒子,原本虎頭虎腦可愛健康,現在也都早夭而亡, 女兒們倒還好,病歪歪的一直沒死, 都活着。找不到任何證據,他也知道,王府的男丁都不是自己想死,而是新帝想他們死。所以他連女人都逐漸興趣缺缺, 便是偶爾寵幸了,也不叫留子嗣,讓這些無辜的女人們服用避子湯, 免得生了兒子又要死,徒增傷感罷了。

當年,父王遇刺身死,項上人頭都讓刺客拿走了,入殓之時是請匠人做了一顆純金的頭顱硬生生安在了軀幹之上。再華麗的壽衣,再排場的葬禮,也無法讓死人複生。生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死後不過身首異處棺材裏一躺,禍及子嗣。

新帝親自扶靈出殡,皇陵內厚葬,人前君臣之義演繹的淋漓盡致。

劉勳若不是知道真相,或許還會感嘆新帝仁厚。實際上,他早就收到了父王的密信,知道最初那一次行刺,也是新帝收買了北燕的刺客。父王其實在那一次已經受了重傷,為防萬一,開始秘密安排後事。

劉勳只是沒想到,父王的後事之中,他居然是主角。也可能,父王早就料到,其餘那些出色的兒子們,都逃不過新帝的魔掌吧。

喪事辦完,劉勳打發掉了父王那些姬妾,也将自己的後院順便清理了一下。現在,他身邊跟的最久的女人,除了自小收入房中的一兩個家生子之外,就只有碧桃了。

碧桃,還是公子初當年送來的美姬。

公子初第一次登門,點了他的穴道,一邊撓他腳心,一邊為他彈琴的手段,劉勳至今記憶猶新。明明該是恨,偏偏恨不起來。

按照魁甲的描述,父王的頭,就是公子初帶走的。公子初在南昭做了那麽多驚天動地的事,新帝都按下不表,劉勳卻從父王留下的一些情報裏逐漸了解清晰。公子初絕非池中之物,父王安排的後事裏就反複叮囑,讓劉勳他日不要與新帝生龌龊,有餘力在自保之餘,務必殺了公子初,以絕後患。

劉勳不懂,為什麽新帝處心積慮還是了他的父王,父王卻不讓他報仇。公子初該殺,新帝也不能活!

劉勳當年本來要遷怒所有與公子初有關的人,比如這個碧桃。可是碧桃呢?一個無知惶恐的女人,死到臨頭,卻淚如雨下的說,她生是他的人,死了希望能被燒成灰,灑在王府附近,不要抛太遠,能讓她默默看着他守着他便好。

劉勳的心又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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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雖然蠢笨,在公子初逃離之後,她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她甚至比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或者是新帝很早前就埋在了王府的眼線更可靠一些。

因為他知道碧桃的底細,何況之前去北境犒軍,碧桃殷勤服侍,很是可心。她不聰明,他也有點笨。她卻從來對他都是仰視的姿态,以他為天,毫不掩飾的崇敬。

唯有在碧桃身上,劉勳才能覺得自己是個靠得住的真男兒。

于是這麽多年,劉勳冷落了王妃,不怎麽寵幸新入府的那些各方勢力送來的禮物,基本上都是讓這個侍婢碧桃服侍起居。

有一次碧桃為他嘗飯的時候中了毒,他緊張的要命,謊稱是自己中毒,騙了新帝派禦醫來診治。誰也無法相信,堂堂襄王,竟然會為了北燕的一個小女人,做到這一步。

“王爺,聖上還有一個時辰才會來,您何必不在房內多休息一刻。”碧桃低聲勸着。

劉勳下意識撫摸着手裏的那根拐杖。這是今年秋獵的前夕,新帝說要請他一起出城去獵場,然後他在府內練習騎射的時候不幸摔斷了腿,只能婉言謝絕了。至今走路,他都要用拐杖。

腿是他故意摔的,否則真去了獵場,他怕是沒命回來了。至于拐杖,已經不是走路必須的,不過這拐杖內藏了一把很好用的匕首而已。

“沒事,我腿腳不好,走的慢。萬一聖上來早了,讓聖上等着我,總歸是不好。”劉勳淡淡說了一句,忽然又問,“碧桃,你有北邊的消息麽?”

碧桃吓得一哆嗦,慌忙解釋道:“奴婢當年被公子初送到王爺府上,就再也沒有與北邊的人有任何牽扯瓜葛。請王爺恕罪。”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樣膽小呢。我若不信你,怎麽會時刻讓你服侍在身邊呢?”劉勳安撫了一句,“我只是随口一問,你若知道市井的傳聞,給我講講便是。畢竟聖上斷了我的眼目爪牙,不許我打聽外邊那些事。”

碧桃當然知道襄王府如今在南昭的真實處境,她也只是從其他仆人嘴裏聽到一些外邊的市井傳聞,不知是真是假。

卻好過什麽也不說,她于是撿着那些聽起來無關緊要的消息說道:“王爺,姜後以女子之身稱帝之後,最近這幾年,在北燕推行了一些新的政令,聽說北燕人做買賣的多了起來。還有商隊從海上和西邊的沙漠裏運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那些化外之人,居然對中原的産物很是感興趣,金銀珠寶成箱的送來,只是為了交換精美的瓷器、絲綢和茶葉。南昭人自從知道了海外貿易這麽賺錢,也想着去做這樣的買賣,卻不了解路徑。那一片汪洋之中哪裏有人,那荒漠裏何處是綠洲,茫然亂闖肯定有去無回。所以只能是花重金,或委托或跟從北燕的商隊而行……”

碧桃說了不少海外傳來的新鮮事。

劉勳一邊聽着,心裏卻在想別的。原來公子初真的拿到了山海圖,只能是那件寶物在手,才曉得天下間的地勢形貌,才找得到安全的通路讓商旅走出國門,去到那些化外之地。

按照目前的局勢推測,北燕從海外貿易裏賺了豐厚的利潤,足夠他們每年從南昭買糧食儲備國庫。五年過去了,北燕自己也産糧食,卻翻倍的甚至不惜高價買糧食,讓南昭的糧倉逐漸空虛。

除此以外,北燕還大肆采買絲綢和茶葉。大片的産糧田地改種了茶葉和桑樹,一座座紗廠和紡織廠遍布城鄉。大家都談論着,自己的兒女進了廠子裏打工,只有老弱留在了田間種糧。

那些糧食若有富裕,也會被北燕來的商人高價收走。還有監守自盜的,為了眼前的利益,偷了國家的糧倉,盜賣走私,中飽私囊。

此消彼長,要不了十年,南昭的經濟就會完全被北燕左右。那麽多人賣絲綢和茶葉,勢必競相降價搶生意,而習慣了只留一點口糧的家庭,若逢災年,指望官府開倉之時,才會發現,糧倉早就空蕩蕩。

如此下去,北燕都不用派兵,只要不再買絲綢茶葉,南昭那些不種糧的百姓就會餓肚子。再趕上一場災荒,南昭人為了糧食也會開城,不戰而降。

這些情況,聖上真的一無所知麽?

或許是知道了也無法阻止。人心利使。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方限制對北燕的出口額度,海上的走私就更加猖獗。反而還不如開放了,官方能多收貿易的稅款。

除了海上,西邊甚至是南邊,也有大量的商隊往來。南昭的物産,借由北燕把控的那些商道,源源不斷流出。富了百姓,窮了國庫。

“碧桃,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殉葬麽?”劉勳突然問了一句。

碧桃怔怔的看着劉勳,瞬間明白了他要做的事,她全身顫抖,咬了咬嘴唇,卻重重點頭。她沒有勸,沒有哀求,只幽幽說道:“當年王爺留奴婢一命,讓奴婢又得了這些年的寵幸,奴婢已經知足了,願随王爺共赴九泉,繼續服侍王爺。”

劉勳笑了,不只是臉上的笑容,還有眼中的感動,他揮了揮手,故意不耐煩的說道:“你身份太低微,沒有資格殉葬。滾吧,你的賣身契就放在了我昨天賞給你的首飾盒子裏。你年老色衰,惹本王厭棄,今日就打發了你離開,快點滾吧。”

“王爺!奴婢不想走。”碧桃淚痕滿面,花了妝容。

“叫你滾就快點滾,怎麽,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劉勳狠狠推了碧桃一把。

劉勳推的很用力,碧桃踉跄的跌倒在外邊,她飛快的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掙紮爬起,鄭重的在門外叩首道:“王爺,那奴婢先走一步了。”

那一天,襄王府內,有個婢女上吊死了,臨死前,燒了自己的身契。

不過這種小事根本沒人在意,因為那一天,新帝在襄王府吊唁已故攝政王的時候,遇刺身亡。行刺之人據說是發瘋的劉勳,也有謠傳說是攝政王冤死的鬼魂附體,找新帝索命了。

劉勳等了那麽久,用了五年只練習了一個招式,一擊即中的招式。耐心的等到宣王也就是二皇子替聖上南巡,等到江詠歌每年秋冬之交纏綿病榻的時刻,等到新帝一點點降低了對他的防備。

然後,他用拐杖裏的匕首和自己的命,将新帝留在了祠堂,留在了攝政王的靈牌之下。

父王說的那些君臣大義,劉勳不是不懂,只是他做不到。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兒子,他只是覺得有仇就要報,他的父王,他的弟弟們,他的兒子們,難道都白死了麽?殺不了遠在北方的公子初,他就全心全意的将始作俑者幹掉。

哪怕沒有人懂,哪怕父王終會責怪他的糊塗,他都不後悔。

九泉之下,有人等他,這一生他知足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中午12點更新到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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